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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面包

文/笑言

演播:泰华

出门的时候,我告诉老婆要去超市买面包。开车到了街上,买面包这件事好像不重要了,过了一会儿就完全不在脑子里了。路边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但大地已经泛绿,有些性急的野花,甚至忍不住冒出了嫩黄的花蕾。天气太好了,太阳把一切搞得暖融融的。春雨把残雪消灭了,阳光又把春雨消灭了。周末的早晨,路上没什么车,我打开半截车窗,慢慢开着,春风吻上我的脸,心情大好。

面包是买来做早餐的,可是车却神差鬼使驶出了城,仿佛它也急着呼吸早春的新鲜空气。让面包见鬼去吧,车子熟门熟路停在了我的高尔夫球场。说是我的球场,完全不靠谱,我只不过是这里的一名会员,但我们以场为家惯了,都这么说。车开到这里有点麻烦,我开始琢磨这事回头怎么跟老婆解释。要是现在开回去,或许还能敷衍过去,一旦下场打球,四、五个小时就搭进去了。球杆倒是现成的,开春车库大扫除时顺手就装进后备箱了,说好听点是有备无患,说难听点便是蓄谋已久。要怪只能怪渥太华的冬天太漫长,只有竭力忍耐过严冬的人,才会从心底里渴望着春天的到来。只有雪化光了,草地无积水了,球场才会开门。在此之前,我们只能把球杆拿出来反复擦拭,空挥几杆,想象自己打得又直又远。

问题是家里有老婆。我老婆总是自以为是地判断着与她相干或不相干的一切事物,她对许多事物的看法都遭到我的腹诽,当然我很少反驳,因为这样我们可以少吵很多架。奇异之处在于不管我认为她的看法有多么不正确,只要她按照自己的方式方法处理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于是我坚信我不说什么真是最好的选择。或许,我自己的看法才是错的,她的才是对的。就像现在,我把买面包的车开到高尔夫球场,连我自己都觉得是错的。可是,她会不会反而认为是对的呢?

憋了一冬天不能打球,脑子里全是打球的事儿。很多人把看雪当成一件浪漫的事,可是如果一年有小半年每天每天都在窗前看雪,那就看出郁闷来了。趁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到地下室挥几杆。这样即便把房梁打出几道印痕,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反正新打痕盖上旧打痕,再拿抹布沾点地上的灰使劲擦一擦,站在远处端详一下,基本上看不出来。于是我放心了。

球场这周刚开,我还是头一次来。远远看去,球道上还有很多枯草,显然远没有进入最佳状态。正当我在停车场犹豫要不要离开的时候,球友老罗过来打招呼了。

你好!一个冬天没见,胖了嘛!老罗兴冲冲地说,你订了几点的开球时间?今天人不多,我们一起打吧?

我……我是出来买面包的。我脱口而出。

别开玩笑了,球场哪来的面包啊?老罗压根儿不相信我的话,赶紧的,再过十分钟我们开球!

 很多时候我们的决定都是仓促的,而且还是由别人来促成的。我自己其实也常常影响别人的决定,只是我和被影响的人一样没有意识到而已。在老罗的影响下,我终于换好行头走上发球台,打出了新球季的第一杆球。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喜悦,我总觉得这个新球季的开球方式不对头。我们打球是很讲吉利的,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我接下来打了一季的臭球。当然这不能怪老罗,如果说当初是老罗非要拉我下场的,那太冤枉他了。如果我不出门买面包,我就不会开车到球场来。可如果要说这都是面包惹的祸,面包更冤枉。若干年后我还在纳闷,找什么借口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买面包呢?莫非是打高尔夫球的饥饿感被冬天压抑太久,越临近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还是说面包可以充饥,打球可以更充饥?也是一年冬天,我百无聊赖时读过村上春树的小说《再袭面包店》。好好的一个人,被好好的一个老婆蛊惑,忽然无厘头去抢面包店。好像就是从那时起,面包这个词便种在了我的脑海中,仿佛只要一提及面包这个词,就一定要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来。

 踩着脚下松软而又有些泥泞的草地,我的思绪漫无边际。一边打着球,一边在脑子里草拟着稍后与老婆对话的提纲,结果把好几个球打进了树林和河流。越打越糟,越糟心里越不安。老罗都看出来了,安慰道,第一天下场,打不好是情有可原嘀。可他自己却打得很好,所以我无法接受他的安慰。我觉得对不起老罗,因为一个认真打球的,碰到同组一个不认真的,肯定会影响节奏和情绪,最终影响成绩。

我不停掏出手机看,生怕错过老婆的电话。可是老婆显然忘记了面包,一直都没打给我。打到第九洞,绕回到停车场,我总算可以逃离了。我对老罗说,你接着打后九洞吧,我还要买面包先回去了。说完收拾起球具,不顾老罗的挽留装车就走。开到路上我才想起来,老婆说过今天要去社区中心跳舞,这个钟点肯定不会在家等我买的面包。我用买面包的借口,逃离出去打球,然后又以同样的借口逃离球场,自己都感到滑稽,人生需要这么折腾吗?

儿子上大学走了,家里进入空巢期。现在再往巢里添小鸟已经不现实了,老夫老妻的,各自找点业余爱好挺好。我本想给老婆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但又想到如果她问我在哪里,我纯属自己找抽。索性不打了,她不是也没有打嘛,我相信她的做法一定是对的,相濡以沫几十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她总是对的。

忽然发现前面变红灯了,车速太快,我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猛踩一脚刹车,车子是刹住了,但后面的车子却刹不住。我感觉到头皮瞬间紧了一下,同时车身一震,我知道这是被追尾了。最初的惊吓过去之后,我忽然笑了,这下不用再煞费苦心编造离家几小时的理由了。我下了车,后面的车主也下了车。我的后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他的前灯撞碎了。他不满而委屈地说,对不起,是我追尾了,可是你刹车也太急了吧?我安慰他说,没人愿意出事故,还好我们人都没伤着,按规定走保险吧。我们记下对方的车牌号,交换了保险信息,各自开着撞坏的车子离开了。我敢肯定他的心情没有我的好,因为我就是一个例外,太愿意出这个事故了。这个事故让我免去一番口舌,也许代价是更为苦口婆心的指责。但毕竟,我偷偷打球的事被掩盖过去了。这么说来我算成功了,哪怕是阿Q式的。人的一生很悲惨,打一出生就追求自由,可是从来都实现不了,终究是被束缚的,被父母、被学校、被社会、被子女、被老伴……

这件事老实讲有点莫名其妙,或许都是因为春天的缘故吧。万物复苏,猫呀狗呀都蠢蠢欲动,后院树上的罗宾鸟早已吵成一团。春天,人心是飘的,各种欲望都在苏醒中,不闯点祸好像对不起春天。我把这些道理梳理了一遍,回头见到老婆,还得听她的道理。不过无论谁的道理,事情的结局总归是一样的,我们就是在这种絮絮叨叨中过了这么多年。下次再去打球,还是提前打声招呼为好,免得多出这么些啰嗦。

快到家了,才发现面包还没有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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