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躺平的方一鸣

文/笑言

“刘飘飘太绝情,她怎么就不能和方一鸣在一起呢?你能不能改个圆满的结尾?”这是在休伦大学一堂中文文学课上,一位同学对我的提问。刘飘飘和方一鸣是小说《蓝调·非卖品》中的人物,我写这篇小说大约是在2006到2007年之间。从小说面世,对结尾表示遗憾甚至抗议的读者就没有断过。

曾几何时,出国是国内众多年轻人的梦想。那时出国是非常好的生活选择。刘飘飘想出国,她远在美国的伯父牵线介绍她与加拿大的方一鸣认识。方一鸣是一位画家,刘飘飘伯父的得意门生。艺术家们出国后,一般都以教学为生,教乐器、教声乐、教画画。生活无忧,但工作时间长且不固定,比较辛苦,有人有时还经济拮据。方一鸣就是那种不逼自己,随遇而安的潇洒画家。为报师恩,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开始与比自己小很多的刘飘飘“谈恋爱”。

刘飘飘以配偶身份来到加拿大,进入大学读书,与方一鸣共同生活,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就像一对正常的小夫妻。方一鸣没有拒绝从刘家获得美元,但这笔钱大多用于刘飘飘的学费和生活支出。刘飘飘两次被移民局抽查,有惊无险,一年后与方一鸣离婚,毕业后如愿去了美国。按说从此两人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都该心如止水了。可偏偏方一鸣的油画作品获大奖,机缘巧合要去美国旧金山领奖。而旧金山正是刘飘飘所在的城市,于是方一鸣与刘飘飘上演了一出各行其是的相会滑稽戏,为这段感情彻底画上了句号。

这就是我下笔之前心中形成的故事。当然小说要比上面说的复杂,涉及到法律的问题,爱情的问题,绘画艺术的问题,如何生活的问题,归根结蒂,其实还是人生取向的问题。

正如一位文友所说,刘飘飘是一个现实和“新潮”的女孩,而方一鸣是一个有点潦倒的“老派”艺术家,他们之间是不会有“永远”的。刘飘飘最后之所以不愿再见方一鸣,就是不想他俩的关系往没有实际意义的方向发展。在刘飘飘的“绝情”外表下,也藏着无脸对种情于己的恩人的一种负疚感。这就是为什么最后她只能在心里对方一鸣说:“我,来过了。你,不需要知道。”史诗般的爱情悲剧,多缘于生离死别,而普通人的爱情消逝,常常是因为过不了衣食住行这一坎。

刘飘飘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姑娘。“她电话里的声音让方一鸣联想到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不论是朝气蓬勃的状态还是用力的程度。”她很务实,向往美好的生活,有着非常明确的奋斗目标。有些读者不喜欢刘飘飘,嫌她太世俗。但在生活中,又有哪一个人没有一点世俗的追求?她不愿意留在方一鸣身边,宁可割断心中的情丝决然而去,沿着她早己规划好的人生路线前进。方一鸣不过是这条路上一个临时的同行者。她感激这位同路人,但丝毫没有停下来不再前行的念头。或许很多年以后,她坐在旧金山后院的藤椅里,会常常回忆起往日的美好,但她未必会遗憾。

也有读者对方一鸣不满,说他不求上进。到加拿大那么多年,多学点英语,上个学,拿个文凭,以他的水平,哪里还找不到一个平面设计师的工作?刘飘飘不能迁就他的,其实也不是他的经济情况,而是他的生活态度。殊不知方一鸣的生活态度倒是很符合现今的一个流行词:躺平。

方一鸣并不追求多高的生活层次。他每天画点画、教教孩子、散散步、喝杯咖啡、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满足于需要一分便付出一分,付出一分便获得一分,多余的获得对他反而是累赘。他没有觉得生活不公平,也没有刻意去与社会抗争,更没有“维持最低生存标准,拒绝成为他人赚钱的机器和被剥削的奴隶”的觉悟。

方一鸣的生活态度不端正?古有陶渊明,今有躺平人,凭什么单单苛责方一鸣呢?诚然,方一鸣教画画更多是为了糊口。但艺术的教育与传播,对文明演进的推动又岂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教画画很好,方一鸣喜欢当老师。青布长衫也好,披肩长发络腮胡子破洞牛仔裤也罢,诚恳、安逸、自由自在,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方一鸣选择生活在加拿大倒真是合适,最近自由党已经高票通过全民基本收入、全民药物计划和长期护理等十多个方案,包括退休金上涨百分之十。通俗地讲,就是以后加拿大人不用上班,每人每月就会有两千加元基本收入。估计方一鸣那时连学生也懒得教了,会躺得更平。只是大家都躺平了,社会财富由谁创造?科技发展由谁引领?人类文明由谁推进?躺平者显然是不管这些的,不是有社会精英嘛,不是有刘飘飘这样追求上进的有志者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躺我们的。反正地球上已经人满为患,不多我一个渺小的个体。选择躺平的人不能说都出于无奈,他们当中不乏才华横溢之人。关于躺平,便有很多精彩的语录,比如躺平是为了不弯腰不下跪,是横向的站着。不过看着总有些牵强,翻个身,躺平就变成匍匐,匍匐于地不论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好像都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躺平总归带着消极的色彩。很多人追捧其实是由于奋斗太辛苦,刚好搭躺平的便车休息发泄一下。为社会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远大理想随着年龄的增长离方一鸣渐行渐远,他慢慢明白自己已经定型,有多大脚穿多大的鞋子,不必再折腾了,就连刘飘飘这样一支爱情的强心剂也未能激起他的生活热情。方一鸣喜欢与世无争,喜欢简单生活,喜欢心灵的平静。方一鸣有权选择这样的生活,而刘飘飘也有权选择截然不同的生活。这样的两个人,走不到一起很正常,但完全可以相安无事于社会之中。就像眼下打不打新冠疫苗,个人有权选择,只是选择的后果要有自己承担。比如就业的限制、旅行的限制、外出就餐、购物、听音乐会的限制等等。

不过仔细想想,躺平是一种帮助社会的自我筛选,有人选择住豪宅,也有人选择睡房车。少贡献少消耗也是一种对社会的负责。方一鸣用不着强迫自己,刘飘飘也用不着停下脚步。

躺平看人看世界,人间百态,皆有其理。

——2021年9月9日《中国日报》C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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