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病床上躺着的老人叫威廉•史密斯，是刚送来的新冠重症患者，肺部感染严重，呼吸极为困难。
“快！插氧气管！”医生喊道。
护士应声上前，试图把一根细长的管子从威廉的口腔插入气管。
“小心点，别伤到声带。”医生叮嘱道。医院的人手从疫情开始就缺，新来的护士有点手忙脚乱。
插管供氧对威廉这样的患者是必要而有效的操作，但这个过程既痛苦又存在一定危险，弄不好就会引起出血、感染和气胸这些并发症。可是如果不插，威廉恐怕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好了，插管成功。”护士说。
“呼吸机也连接上了。”另一名护士说。
“给他输抗生素和营养液。”医生观察了一阵监视仪上的参数，松了口气说，“好了，我们尽力了。现在就看他自身的免疫力和意志力了。”
“希望他能挺过来。”护士一边说一边把威廉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威廉被连接到各种仪器上。他紧闭双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植物人。不过身体不时抖动一下，随即发出微弱的咳嗽声。没人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意识。
威廉的妻子丽莎老太太此时正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焦急地等待着医院的消息。她和威廉相识于大学时代，那时威廉读哲学，她则学习档案管理。他们初遇于一个戏剧爱好小组，随着交流的增多，他们发现在阅读、写作、音乐和艺术欣赏各方面都有共同的爱好。彼此倾心，恋爱结婚顺理成章，婚后他们从英国移民到加拿大。
坐立不安的老太太打开厨房的玻璃门，走到后院的露台。这里是她和威廉一起喝下午茶的地方。丽莎坐在那里，双目中隐隐泛起泪光，嘴角却又噙着微笑，脑海中闪过她和威廉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他们习惯选一些经典小说或诗歌来朗读，然后停下来点评，交流感受和想法。他们特别喜欢读剧本，并饰演其中不同的角色，用剧中夸张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让他们感到年轻，生活也变得纯粹而有趣。
他们最喜欢的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两人扮演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非常上瘾，许多段落甚至不用看剧本。他们背诵着台词，有时还即兴发挥，仿佛自己就是悲剧中的那对恋人。
威廉用他纯正的伦敦腔大声地说：“奥菲利娅，你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朵，你是我心目中最纯洁的天使，你是我灵魂中最深切的爱人。你能否相信我对你的爱？”
丽莎深情地回应：“哈姆雷特，你是我生命中最英俊的王子，你是我心目中最勇敢的英雄，你是我灵魂中最忠诚的伴侣。我能否相信你对我的誓言？”
威廉说：“奥菲利娅，我向你发誓，我对你的爱是真实而永恒的，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变它。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我们身上，即使我们被迫分离，即使我们被迫死亡，我也不会放弃你。”
丽莎说：“哈姆雷特，我向你发誓，我对你的爱是忠贞不变的，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动摇它。即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诱惑都向我们展示，即使我们被迫背叛，即使我们被迫疯狂，我也不会忘记你。”
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有时还会拥抱一下。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真正的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一样，拥有了一份超越生死的爱情。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名为《奥菲利娅》的油画。这是画家米莱斯的名作，印刷精良，镶嵌在造型繁复的维多利亚风格画框中。这幅画以奥菲利娅之死为主题，但画面呈现出的却是极致的浪漫与美丽。可是丽莎觉得这幅画现在很扎眼，以前不曾在意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而且这画太宿命，不论是奥菲利娅的溺水而亡还是画中模特达希尔的吞毒自尽都很丧气。
犹豫片刻，丽莎把这幅陪伴他们多年的名画取了下来。她开始收拾威廉的物件，拿起一件就恍惚一阵，每一件都能勾起她的一段回忆。该死的新冠病毒破坏了他们童话般的生活。其实他们也是常人，住在简朴的小楼，拥有宽敞的后院。除了文学和艺术，他们也谈工作中遇到的烦心事，谈熟人间发生的鸡毛蒜皮，谈政客们为了拉选票而说的自己都不相信的蠢话。他们在漫长的人生中获得对人生的领悟，人生就是一场连续剧，有喜有悲，有高潮有低谷。他们永远不知道下一集的剧本，但他们珍惜当下的每一刻。他们认为保持本性和信念，演好自己就足够了。
电话响了，是女儿凯特询问父亲的病情。凯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早已成家并移居美国。一家人平时很少见面，只是节假日远程说说话。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前，女儿一家从纽约赶回来参加他们的金婚庆典。
丽莎让她不要回来，医院不能探视，她也不用陪。变异株病毒的传染性太强，弄不好就中招。刚放下电话，医院的电话进来了。丽莎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她不由站起身来。
“是史密斯太太吗？史密斯先生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你可以接他出院了。”
“太好了！”丽莎的声音都战栗了，“感谢你们！感谢主！”
在她无比绝望的时刻，威廉的康复犹如一道光重新照亮了生活。她把威廉接回家，给他做卡斯塔德玉米糊。威廉的身体还很虚弱，却闹着要吃蒜蓉烤牡蛎。丽莎由着他任性，就像照顾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他们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到后院晒太阳了。丽莎拿起书本，读着熟悉的句子，声音中充满喜悦。威廉却读得声音喑哑，还不时被咳嗽打断。不过他兴致很高，女儿打电话来问候，他还开起了玩笑。
“我要你妈把我的骨灰撒到沃尔玛。这样你在美国逛超市，也算看望我了。”
“喂，老爹，别抱怨。”女儿说，“我会回去看你的。”
威廉渐渐好起来，只是咳嗽一直没有停。家庭医生说验血指标正常，咳嗽是新冠后遗症，很常见，慢慢就好了。
夏天是最漂亮的季节，家家户户门前的鲜花在蓝天白云下争奇斗艳。早晨起来，威廉觉得不对劲，这个钟点屋子里怎么会如此昏暗呢？拉开窗帘他吃了一惊，天色幽暗，太阳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就像单面煎鸡蛋中的那只蛋黄，套着一圈金橘色的边挂在天上，把天空也染成了橘色。丽莎说读过新闻了，这是山火带来的烟尘。
一开门，一股呛人的柴火味迎面扑来。威廉立刻咳嗽起来，赶紧关上了门。接下来的几天，城市空气质量全球最差，他们连门都不敢出。通风系统即便换上等级最高的空气过滤网，威廉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丽莎赶紧去买了一台移动式空气过滤器，威廉走到哪儿，过滤器跟到哪儿。
转眼过了一年，威廉仍然觉得嗓子里有东西要清理。英国的谚语叫喉咙里有一只青蛙，法国的谚语叫喉咙里住着一只猫。总之是不舒服，说不出话来，这大大影响了他的朗读乐趣，很多时间都在听丽莎一个人独白。
威廉本来血糖和血压就高。去医院定期检查，专科医生怀疑他的症状加重与肺部及气管感染有关，毕竟这一年来，这个城市的空气一直很糟糕。到底是新冠后遗症还是雾霾影响？抑或只是老年常见病？似乎并不重要。
丽莎出门了，威廉独自来到后院，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丁香树散发出浓郁的花香，小鸟在树枝上叽喳叫着、跳着、扑棱着翅膀。阳光默默移动，爬藤玫瑰被房子的阴影笼罩了。
一只松鼠沿着窄窄的篱笆顶奔跑，忽然松掉了手中抱着的一颗核桃。核桃弹到威廉脚边，而他正准备起身去厨房续一杯咖啡。威廉踩到滚来的核桃上，脚下一滑摔到地上，脑袋刚巧撞上石阶的尖角，霎时晕了过去。
丽莎从超市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不省人事的威廉趴在后院门口的石阶上。她急忙叫来救护车，但这次幸运之神没有眷顾，威廉再也没能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