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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场惊魂

老方一早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走下楼的。太太在炉台前忙碌,厨房里弥漫着煎咸肉和煮咖啡的香味。小狗扑到他脚边绕了一圈,然后跑到厨房玻璃门前,蹲下来望着外面不住摇尾巴。老方在它身后说:“你着什么急?雨停了你妈自然会遛你,无非晚一点,可我又打不成高尔夫了!”

该死的天气!渥太华不是伦敦,也不是热带雨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也过起了长长的雨季。球场动不动就发通知:由于天气原因,球场当日关闭。会员们抱怨不止,交一季的钱,打半季的球,这不坑人嘛。不就下场雨,以为球场是机场,航班说取消就取消啊?太霸道了。

“快来吧!”老许在微信群发信息了,“今天球场不关门。中午开始放晴,场上没人,球位随便订,咱们早点去!”

老许是全天候铁杆球迷,夏秋不在乎下雨,冬春不在乎下雪,只要球场开门,就算下刀子他也会下场打球。正因为需要见缝插针地打球,老许养成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尤其爱看雷达云图,被球友戏称为“天气家”。天气家这个不伦不类的叫法十分民间,一看就不是官方认可的头衔。

“不是有雷电警报吗?”群里有人问。

“雷电都是一阵一阵的。”老许解释,“一般躲个一刻钟半小时就过去了。如果情况严重,球场会鸣笛要我们离场的。”

人最经不住煽呼,群里立刻便有人响应。老方连午饭也顾不上吃,让太太等着修空调的,别忘了遛狗,自己则匆匆赶往球场。

停车场空荡荡的,细雨若有若无,丝丝缕缕轻抚在脸上,心情随之舒畅。天青草绿,红、白、蓝各色小旗在果岭上随风轻摇,罗宾鸟、红翼黑鹂和麻雀在苇尖上飞来飞去,啄木鸟以令人惊讶的高频率“咄咄咄”地猛啄着树干。静乎?动乎?老方不由想起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

四人开了球,一路走着,天竟然说晴就晴,太阳甚至出来晃了一遭。老许说:“多好的天气!今天不来打球太亏了。”老方说:“不冷不热,是个打球的好天气。”小李说:“幸好球场开门,而且今天是我们专场。”喜欢抬杠的大刘说:“不是专场,我听到树那边有别人在打球。”众人无语。老方心说,如果不是下雨临时凑人,才不要跟你这杠精拼组呢。

一不留神,老方的铁杆挖起了一大块草皮。大刘打趣道:“你蓝翔毕业的呀?挖掘能力这么强!”老方没好气地说:“地湿,可以放心打,不怕砸地震伤手腕。”打着打着,天又阴下来。大刘也打坏一个球,马上找借口说:“气压偏低,感觉胸口闷得慌。”老许说:“拉倒吧,有球打就不错了。”

渥太华半年都得算冬天,能打球的日子不多,自然不能辜负。渥太华的气候一向是冷热分明,冷则冷到极致,热也热到极致,通常是关了暖气立刻就得开冷气。而这几年天气越来越反常,风风雨雨,说变就变。尤其是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天气忽冷忽热,花花草草的小苗刚刚冒出地面还来不及伸个懒腰就被冻死了,由此想来地里的庄稼也好不到哪里去,目测今年粮价要涨。

聊到天气,老方说:“今天冷飕飕的还下着雨,前天的气温却高达三十三度。我家的空调偏偏就在最热的时候坏了。”

大刘说:“空调总是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坏,没啥稀奇的。”

老方说:“当时我忙着远程上班,没太注意。空调口明明还在送风,身上居然出了一身汗。还是我太太从窗口看了一眼,说外面的压缩机不转了。”

老许说:“这几天够热的,没空调可不成。”

“谁说不是呢。”老方说,“我查了一下天气预报,除了今天,下面一周都是大晴天,三十多度呢。真是想要晴天要不到,不想要却偏偏躲不掉。”

“那你赶紧找人修呀。”小李说。

老方说:“找了,电话上一约就是两周以后。等不及呀。我上网查了一下,好像是启动电容坏了,于是自己拆开机壳找到电容的参数,去电器店买了一个回来换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好了?”“不灵?”老许和大刘几乎同时出口。

老方摇摇头说:“还是不转。没办法又找朋友推荐,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一个师傅,约在今天上门。我出来打球,只好丢给太太处理了。”

正说着,老方接到太太的电话。说空调师傅来过了,补足了制冷剂。

“其实以前没有空调一样过日子。”大刘插了一句。

“那不一样,以前可没有现在这么热。”老方不同意。

“那个瑞典环保女孩桑伯格满世界演说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呢。”老许说,“可这才几年,气候越来越恶劣了。多好的渥太华,住了这么久,除了冬天冷,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出现洪水警报、龙卷风警报、暴雨雷雨警报……”

“政客们不作为,只顾自己拉选票。”小李说。

“现在的孩子厉害啊!敢做敢为。”老方说,“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不满当今的掌权者。他们认为,如果现在他们不作为,留给他们的将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地球。”

高尔夫就这点好,可以边打边聊。差不多快要打完十八洞了,碧绿的球道、浅黄的沙坑、覆满浮萍的池塘、稀疏的树林与茂密的灌木,还有盛开的花朵和成片的薰衣草、深色的加拿大鹅与白色的鸥鸟、慢慢爬行的乌龟与肥胖而敏捷的河狸……又是愉快的一天。老方和球友们心满意足,体力充沛的小李甚至考虑要不要再加打九个洞。

最后一洞他们准备开球时,天色忽然暗下来,球场拉响了雷电警报。小李说:“最后一洞了,打完吧?”

老方对老许说:“你是天气家,你说。”

老许犹豫一下,说:“好吧,走过去是回去,打过去也是回去,图个圆满收杆,咱们快点打!”

小李动作快,先开了球。老方紧接着站好球位,准备上杆。就在这时,细细的一道闪电在他脚下划出耀眼的直线,一直伸向远处的果岭。他吓了一跳,抓起球说:“不打了,赶紧回去!”

没有任何过渡与缓冲,惊雷猛地在头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一时狂风大作,根本不能撑伞,冰雹夹在暴雨中劈头盖脸砸来。

老方凑着球道边的树带跑向停车场,希望能尽量少淋点雨,少挨点冰雹。

“离开树!”老许一把拉住他,“走低洼开阔处!”

话音未落,前方一株高大的枫树被狂风拦腰吹断,断枝横扫地面。一株一株的大树在他们眼前被风刮断、被雷劈倒……

老方和老许蹲在一个高坡下,心有余悸。

“谢了老许!他奶奶的,打球打出生命危险了!”老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小李则向球的落点冲去,试图捡回他打出的那颗新球。结果别说球,风雨中连人都看不到,此刻的能见度不到三米。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跑,昏暗中一棵树在他眼前连根拔起,张牙舞爪朝他压过来。他也不知哪来的速度,本能地向后急闪,堪堪躲了开去,险之又险没被压着。可留在身后的球包却被扫到了,球杆稀里哗啦抛洒了一地。

暴风雨肆虐了好一阵,才终于缓和下来。老方和老许赶紧往停车场跑。

忽听小李喊道:“大刘受伤了!”

老方和老许急忙赶过去,只见大刘被压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下,满脸是血,昏迷不醒。三个人小心翼翼试图挪开树干,可树干太重,他们根本搬不动。老许当机立断,说:“我去会所求救,老方你赶紧打911!”

球场开来拖拉机,但不敢贸然救人,生怕再出意外。好在救火车及时赶到,由专业人员救出大刘,当即送往医院。小李知道他家的地址,匆匆赶去报信了。

老方回家的路上,随处可见吹断的树枝树干。加油站被掀了顶,广告牌被抛在路旁。交通灯不亮了,十字路口按停牌规则依次通过。临近住宅的一条街上,高高的水泥电线杆被风吹得歪七扭八,电缆在天空中晃来荡去,一幅末日景象。

回家一看,果然担心成真。不但停电了,连手机信号和网络也断了,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人们就被隔离在一座孤岛上,大自然的力量竟是如此可怕。老方打开门,把小狗放出后院,自己也跟了出去。丁香树耷拉着被打断的枝条,牡丹花落了一地,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瓣遍布后院,有的还贴上了篱笆。唯有粗壮的鸢尾花经受住了考验,怒放如旧。

——刊于《中国日报》2022年7月8日C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