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言
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ISBN 7-5387-1705-6/I·161
序
远走高飞之后,往往才是游子故事真正的开始:一切的际遇变化、悲欢离合,就在落地那一瞬间破茧而出,接踵上演。
移民,意味着彻底的从头开始。移民普遍处在人生的黄金时段,他们抛下国内的春风得意,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与当地人相处相争。他们的工作经验和专业技能并不矮人一头,但语言能力、社会关系和心里的踏实却难以配套。加拿大是一个公平的社会,移民与当地人上一样的班、开一样的车、住一样的房子。然而,住在宽敞的小楼里,屋顶装的是收看中央电视台第四频道的卫星接收天线;开着豪华轿车,周末买菜去的是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故乡的印迹像黑眼睛一样明亮而不可磨灭。移民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受过良好教育,胸怀理想,却又抱定吃苦念头。他们快乐地滑雪钓鱼打高尔夫球,却又常常在月圆的夜晚神情落寞。在双重文化影响下,他们临歧徊徨,价值取向飘忽不定,摆脱不了生活的压力、异乡的孤独、情感的挫折和文化的无依。但他们同时又很坚强,走自己执着的路。
《落地》从计算机专家曹嘉文移民加拿大开始,以他在异乡谋求发展以及感情遭遇上的跌宕为主要线索,描绘了一群新移民如何努力在新的土壤里落地生根:曹嘉文和苏南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做白领,老万头脑灵活抓住机遇开了移民公司,而禀赋着东方女性特有温良品质的何芳嫁了洋人,生了可爱的混血儿子,在事业上更是一帆风顺……他们每个人都努力使自己融入主流社会。如果说何芳是一个异邦的中国化存在,那么年轻的苏南则是一个中国的异邦化演绎。虽然苏南的北美化还不够到位,但她在精神上的主动投入,使她势必在心理上超越何芳。对于苏南,从来没有什么异邦,脚下的土地就是自己的家园。
兼顾两种文化始终是移民美好的愿望,同时也是他们痛苦的根源。传统文化是游子永远的身影,没有影子的行走,艰难而怪异。移民只属于自己,坚硬的灵魂下面,他们的“洋派” 终究不能彻底,而对于故乡,他们已是异类。
终极意义上的超脱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笑言写于渥太华
至于世人,
他的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圣经》诗篇103:15-17
1
落地了!飞机停稳,舷窗外灯火通明,座舱里响起一片解安全带的噼哩啪啦声。这就是渥太华!加拿大的移民签证,照字面直译就叫“落地纸”。曹嘉文揣着这张纸,顾不上兴奋,随着鱼贯而行的人群走下飞机,脚步匆忙,却走得挺踏实,踌躇满志。
五月的夜,繁星布满苍穹,和煦的风,拂去他若有若无的旅尘。踏上这陌生的土地,曹嘉文心情奇好。可惜夜色太深,刚才飞机下降的时候,除了一片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心里可不止一次描绘过这座城市的模样。
一位拐弯抹角认识的朋友已经帮他订了旅馆。说是朋友,却压根儿就没见过,自然不能指望人家半夜三更来机场接他。他在机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言不语,闷着头帮他把两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双肩背包和一只大塑料袋一股脑儿塞进了车后的行李厢。曹嘉文自己则抱着小皮箱坐到后座。司机接过他递过去的地址,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住处。
闹了半天,“旅馆”就是渥太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他来的时候也算赶巧,学校刚刚放假,校方精明得很,将学生驱逐,宿舍外租。他是到这里长期居留、落地生根的,大学宿舍显然不是久留之地,第二天他就开始满街找房子。
如絮的云在湛蓝的天幕上翻卷,层次分明,赏心悦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天空,这才叫蓝天白云!看来加拿大头上“世界最佳居住国”的桂冠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尽管渥太华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季,人们却并不在大街上领阳光的情,统统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建筑。马路上行人稀少,偏僻一点儿的街道,又空旷又安静,如同一幅幅艺术风情照。曹嘉文走了没多远,身体就被臭汗均匀地包围起来。虽然他听说加拿大没有春天,脱了棉衣就穿背心儿,但还是没想到天会这么热。还有人更夸张,说加拿大是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家,往城外多走几步,没准儿就碰上一头北极熊。
他找到一家快餐店,直接进了卫生间。他把厕所小格子的门闩上,解开被汗水浸湿的腰带,内裤上缝有一圈暗袋,贴身藏着三万美元现金。他取下别针,抽出靠近身体的一张看了看,崭新的纸币变得软沓沓的,还好美国总统的画像容颜依旧。他松口气,决定先找银行把钱存起来。
蒙特利尔银行首先映入眼帘,他径直走进去,大模大样对柜员小姐说:“我想开一个帐户。”柜员小姐和蔼可亲,帮他填完必要的表格,问他今天要不要往新帐户存钱。他说当然要存,开户为的就是这个。小姐微笑着问:“那么曹先生您存多少呢?”他报了现金的数目,柜员小姐脸色微变:“曹先生,您请稍等,我去找经理审批。”说罢拿起材料走到后面。
出国的时候,曹嘉文本来准备把钱换成旅行支票,谁知到银行一问,手续费高得吓人,他不是公费出国,不吃那个亏,所以才有今天的尴尬。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缠在腰上的美元体面地取出来,小姐已经款款走了回来,相当客气地盘问他现金的来历。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中国带来的啊!”但这回答显然不合小姐的胃口。说来说去,小姐说十分抱歉,您的信用度不够,恐怕我们不能为您开户。他莫名其妙,只好摇摇头,下意识地提提裤子走了出去。他来到丰业银行,照样被以礼拒之。他完全糊涂了,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拒绝储户。
腰缠万贯四处看房真不是一回事儿,不出汗的时候他也捏一把汗。他四处奔走,从各处公寓大楼招租牌上抄电话号码,拿免费广告、还买《渥太华公民报》查租房广告。三天过后,他初步选定市中心的一套一卧室公寓,他挑的与其说是地段还不如说是租金。可恨的是,房产公司也说他没信用,不肯与他签订租约,一定要他找保人。曹嘉文上溯祖宗十八代都没一个住这儿的,哪儿来的保人?后来还是那位转弯抹角的朋友出面担保了他,房产公司这才同意跟他签一年租约,要他付一个月押金和一个月房租,两天后搬进去。
他租的公寓在一座四层小楼的顶层,房间不大,十分干净,新换的木地板光可鉴人。厨房和客厅连成一体,这倒方便了懒惰的人。不过,他后来直懊悔当时没有细看卫生间,洗手池水龙头的水流细得让人失去耐心,开着倒像没有关紧。他不由想起一则治疗前列腺炎的药物广告,那还是许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播放的。
搬进公寓,四壁乳白,空气中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儿。他躺在那位拐弯抹角朋友送的床垫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惬意的吹着口哨。毕竟是个安定的窝,满资本主义的。不像海外文学写的那么惨,好像一出国,就得关在黑乎乎的地下室,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还兴奋得以为进了天堂。
他总算在渥太华唯一可以使用中文的银行──香港汇丰银行“解囊”,好歹开了个帐户,附加条件是存入一笔不可提前支取的定期存款。银行的业务经理操着费劲的粤式普通话给他解释,银行拒收大额现金是担心黑道人物洗钱。他身上没了现金,一下子自由许多,可见腰缠万贯并不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2
渥太华地处加拿大东部,位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两大城市之间,在全国的交通枢纽干线上。它是加拿大的政治中心,却不见得是文化中心,更算不上经济中心,但渥太华西部,却是人称“北美硅谷”的高科技区。每年,大量的投资和大量的人才涌入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出乎曹嘉文意料之外,加拿大的首善之区并不热闹,远远赶不上北京的繁华。事实上,渥太华小得很,城市建筑既没有多伦多的现代,又没有蒙特利尔的古典,甚至连直飞中国的飞机都没有。不过住久了,自有一份舒适与亲切。一个城市很容易让人觉得舒适,却不见得让人感到亲切。曹嘉文还来不及体会这一切,他以后的日子还长,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他还要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反正到哪儿都一样,都不是自己的故土,到哪儿也都方便,没人要查户口。
曹嘉文选择渥太华出于很实际的考虑,他认为首都是政府机构云集的地方,而政府机构永远是计算机系统最大的用户,这一公理适用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曹嘉文在国内一直开发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拥有两张美国微软公司的专业认证。他开发的系统五花八门,涉及许多不同的行业。政府部门、电信、电力、运输、金融证券、酒店宾馆的信息管理系统他都熟悉,事实上他也就熟悉了这些行业的运作原理。这些知识不但保证了他的饭碗,也开阔了他的眼界,更重要的还是膨胀了他闯荡世界的信心。可惜那时他在国内四处闯荡的时候,老婆儿子总是留守在家。
安顿下来是硬道理,曹嘉文急于了解必需办理的各种手续。翻阅入境时移民官员派发的宣传材料,他试着拨打一家华人服务处的电话,不巧没有人接,电话铃响过四声以后,留言提示分别用英、法、粤、普通话四种语言各播放了一遍,真让他长了见识。后来,服务处的工作人员根据他的留言很负责地给他回了电话,约他去听新移民安家讲座。在那里,他了解到英语学校是新移民最好的社交场所。
加拿大政府为新移民开设的免费英语学校四处可见,有白班有夜班,学生凭落地证随时可以入学。这个随时可以具体到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忽然闯进一条胡子拉茬的昂藏大汉,或者闪入一位婀娜多姿包着伊斯兰头巾的神秘女子。在这样的学校,学生往往比老师年长,各种肤色,各种装扮,形形色色,彼此都很随意。课堂上讨论起来,学生的见解比老师的还多。最活跃的应该算南斯拉夫人,尽管科索沃战争过去很久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上的暗示,总是觉得课堂上的南斯拉夫面孔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言也是拼音系列,比较接近英语,说起话来,虽带口音,却极流利。他们热情奔放,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极富感染力。看到他们,不难明白为什么南国会生出那么多喜欢指手画脚的足球教练。
“你好!中国人吗?”第一次课间休息,就有一个南方口音用中文跟他打招呼。曹嘉文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细边眼镜,中等身材,略为有点儿发福。
“你好!我叫曹嘉文,您怎么称呼?”
“不客气,我姓万,大家叫我老万。我是上海人,听口音你是北京来的?”“是啊!您听力不错!不过我可不是原装的北京人。”
这哥儿俩就这样随随便便开始了他们的友谊。曹嘉文问老万班上用什么教材,老万欺负老师听不懂中文,就在教室里比比划划地讲:“哪有什么教材?当天的报纸复印一段发给我们就算教材了。在这里当个老师真轻松,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做游戏。”曹嘉文一头雾水:“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好像学到的东西很有限。”
“这是他们的教学法,长期效果倒不一定比照本宣科差。他们不讲语法,也讲不来,一讲还准错!呵呵。”老万宽容地笑道,“你还没见更邪乎的,我太太那一班的老师,上课居然带着吉它,时不时弹唱一曲。”曹嘉文开个玩笑:“你这上海人不地道呀!满嘴北方词儿。”老万大大咧咧地说:“走南闯北多少年了,自然变得南腔北调。现在说话,不小心还要夹进几个英文单词,活该被人骂假洋鬼子。没法子,漂流在外,无根之木,无本之花,无所谓了。”
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与其说上英语课,不如说泡英语角。学生来源多样,成份复杂,有获博士学位的技术移民,也有几乎没有文化的难民。听班上的同学说英语绝对是一件累人的事儿,南斯拉夫口音、俄罗斯口音、印巴口音、日韩口音、非洲国家口音,反正没有一种口音是耳朵容易辨别的。各种口音配以各种肤色,相互混杂在一起,倒也天然成趣。于是,这学校就有一个额外的好处:不交学费,倒交朋友。
老万自来熟:“来多久了?”曹嘉文回答:“两周了。”老万呵呵笑道:“新同志嘛。技术移民?什么专业的?”曹嘉文觉得这样谈话太被动,就反问:“我搞计算机。您呢?”
“好专业,前途无量。”老万的笑容给人亲切感。他转而自嘲:“我惨得很。国内是搞新闻的,在这里恐怕要饿死。”老万几年前公派到英国作访问学者。他立刻申办加拿大移民,不出一年顺利移居加拿大。在多伦多呆了几年,没遇到什么好机会,最近刚搬到渥太华。曹嘉文纳闷老万在英国呆过,英语已经很好,对加拿大又熟,干吗还来学英语。老万说闲在家里闷得慌,来上课还能聊聊天,认识几个朋友。
对曹嘉文来讲,老万就是万事通,活的百科全书。老万倒也毫无保留,把自己知道的新闻旧事一股脑儿都炒给了曹嘉文,比如在什么地方拿免费中文报纸、去哪里看得到中文电影、买菜为什么要查当周的广告、怎样去学校开证明买学生月票等等,鸡零狗碎的,老万还真知道不少。
3
曹嘉文一装上电话,马上就找网络服务商开了一个因特网帐户。飞机上、出租车里他一直拎在手上的小皮箱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这下,他小小的屏幕延伸到了无限的网络。很快,他的简历变成数码,通过因特网,存入了渥太华各大公司以及中介猎头公司的数据库。糟糕的是,发完简历,他把空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聊天室。国内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有时间放松自己。现在倒好,在聊天室化一个名,随意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曹嘉文课上聊,网上也聊,毫无防备就跌入了一个说话的兴奋期。经年地熬夜编写程序,无休止地接待怒气冲冲的用户,使他的性格一度乖张而又寡言,以至于难得回一次家,也会把家里的空气绷得紧张兮兮。妻子最终和他协议离婚,不能不归因于他回家少和脾气坏。
网上的聊天可以说毫无意义,纯粹是消磨时间。人免不了娱乐,上网既经济又安全,倒也适合胆小勤俭的他。聊得投机时,网上常有“美眉”对他飞个媚眼或抛个绣球什么的,他也乐呵呵地接住,却并不敢动心。他知道,网络与现实不在同一维空间,网上热热闹闹,网下依然故我,网络为情感提供了灰色地带,却不保证把它转化为生活的亮色,好比一本小说,不同的读者可以找到不同的共鸣点,但这已经与作者无关了。正因为他对谁都不上心,反倒结交了不少关系不远不近的网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街道两旁,吒紫嫣红,运河上下,彩船结队游行,正是一年一度的加拿大郁金香节。这个季节,渥太华格外漂亮,渥太华人也格外精神。收藏家们把关了一冬的老爷车开上街头,四处鸣笛,招摇过市。处处热热闹闹,人人喜气洋洋。曹嘉文被这热闹感染,精神振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发现这喜气是别人的,就象没结婚的人参加朋友的婚礼,开心是真的,开心过后的惆怅也是真的。他是史无前例地悠闲了,但这是虚假的悠闲,下岗的压力正慢慢加载到他的生活。找工作、查资料、聊天,他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上网,网络成了他宣泄压力的出口。
他大量浏览网上的图书,频繁使用各种搜索引擎。无意中,他闯入了方杰中学的网站,那是他老家的母校。网站是去年建校一百周年大庆时起用的,当时他正忙一个电信项目,在南方几个城市之间穿梭。接到校庆通知时,已经错过了日期。他饶有兴趣地浏览这网站,竟发现著名校友录上赫然有他的名字。上面介绍他是中国软件行业知名人士、系统集成专家,拥有软件防毒、软件加密和汉字输入等多项专利。
循着校友录的“现住址”看下去,他居然真找到一个在加拿大的校友。他的目光向左移去,在姓名一栏看到了“何芳”这个名字。简介说何芳在英国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现移居加拿大,创办了一家网络通讯高科技公司,亲自担任首席执行官。曹嘉文看了发笑,心想这边的小公司还不一定有北京中关村的公司大,这位何执行官自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恐怕每天都免不了亲自吃饭睡觉。
曹嘉文猛然想起大三的时候,弟弟嘉武趁暑假到北京找他玩,整天说他们的校花何芳如何如何出色,比曹嘉文那届的校花不知强了多少倍。最令弟弟倾慕的是在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上,何芳还是高二的学生,居然就压过高三的选手,获得一等奖,出了大风头。弟弟那时还不屑地对他说,别看你也得过一等奖,那是因为你毕业太早,没有遇到何芳。曹嘉文笑笑说你都没听过我说英语,怎么就知道我比不过她?嘉武心向神往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反正她最棒。曹嘉文心想这个何芳八成就是那个何芳,他打开通讯录,把她的地址和电话记了下来。
何芳在加拿大多年,一定认识很多朋友,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工作机会。曹嘉文这样想着,拨通了何芳的电话。何芳在电话里相当客气,并没有怪罪他的冒昧,但也没有立刻为他介绍什么工作或朋友。只是当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何芳问他是不是曹嘉武的哥哥,她回忆说数学老师总是提起这个名字。曹嘉文是当年全市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一直是学校用来激励学生的榜样。虽说第一次通话,他们却谈得相当投机,最后两人愉快地交换了伊妹儿。
4
英语班换了一个老师。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头浅浅的金发。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在一所公立高中任教,晚间出来代课搞点儿第二职业。她说完以后,要求学生挨个自我介绍。老一套,且有混时间的嫌疑,曹嘉文暗自摇头。
轮到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络腮胡子,他张口就说:“我来自渥太华。”坐在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问:“你不是告诉过我,老家是圣地亚哥吗?”络腮胡子说他离开了智利,就不再把圣地亚哥当作自己的故乡了。红头发女孩摇摇头说:“故乡永远是故乡,你不能改变它。”络腮胡子说他喜欢加拿大,住在加拿大,加拿大就是他的家,为什么还要提智利的老家?加拿大才是他的祖国呢。听着他叽哩咕噜充满南美风情的英语,曹嘉文憋不住跟他辩论:“Everybody has his own hometown. He can leave it physically, but he can’t betray it spiritually. China is my motherland. Canada is my chosen land. I live in my chosen land for better life. But I love my motherland without explanation. ”詹妮弗似乎嗅到了火药味,急忙转移了话题。
课间休息,老万问曹嘉文:“课堂上怎么火气那么大?脸都涨红了。对了,你说的那些话绕口令似的,又急又快,我还真没全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曹嘉文仍然在生络腮胡子的气,他气鼓鼓地说:“我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我刚才跟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他可以在地点上离开,却无法在心灵上背弃。中国是我的祖国,加拿大是我的选择,我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我对祖国的热爱却并不需要解释。”
老万的神情不觉庄重起来:“平时还真看不出你这么爱国。一般说来,刚出国的人容易在这些问题上激动。”曹嘉文苦笑道:“拳拳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是我独创。”“那倒也是,中国人的故土情结一向难以化解。”曹嘉文叹口气说:“什么叫爱国?什么叫不爱国?出来的人再说什么国内的人看起来都象唱高调。”老万点上一支烟说:“以前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历史系一位老兄写毕业论文,证明英国占领香港是当地人民的强烈意愿。大家都骂他无耻,他却说自己只不过是研究一个课题,不见得比那些公费生花着国家的钱,又骂共产党更无耻。”曹嘉文大为赞同:“说得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其实那位老兄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想毕业,想留下来融入主流社会,这也是人之常情,生计所迫嘛!”“没错!历史系的学生年年要做论文,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早已被他们翻来覆去不知写过多少遍了,确定一个论文主题实在是件很头痛的事。不过,理工科的就一定好过吗?李文和倒是理科的,也进入了美国的所谓主流社会,结果还不是一样被人家踢了出来?中国人对于西方社会,终究是外人。”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曹嘉文送出去的简历和求职信如石沉大海。老万夫妇去FSC 光纤通讯器件厂当了装配工。老万几次拉曹嘉文一起去上班,说先挣点房钱和菜钱,维持生活要紧。平心而论,FSC 是渥太华最大的光纤器件厂之一,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都不错,还有股票配额,并不是普遍意思上的打工。但曹嘉文知道那不是他的专业,以后这段经历肯定无法写进简历,所以每次他都婉言谢绝。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走,银行里的存款也在悄无声息地流走。曹嘉文并不太急,他还相信着自己的实力,就像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在乎老去,要等皱纹慢慢爬上眼角才急。老万直骂他死心眼,留学生哪个不是打工过来的?想当初这样的工作对留学生简直就是天上的馅饼。虽说现在就业机会多了,但进FSC 仍然要考英语,考安全生产常识,还要考手眼的灵敏与协调,用铅笔在纸上拼命点点儿。老万手里有一份FSC 的考题,是许多中国人根据回忆拼凑出来的。看了题,一考一个准。
老万其实还有一个自己注册的移民公司。老万夫妇已经将国内认识的朋友全部发掘了一遍,能办出来的都办出来了,公司业务几乎处于停顿状态。籍着那考题,老万和太太顺利进入了FSC ,生活是有了保障,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公司流产。老万看到了因特网的前景,更看中了网络的面具,他请曹嘉文帮他在因特网上建立一个公司网站。客气地说,老万很有煽动性,不客气地说,他很有欺骗性。好在曹嘉文也在公司里摸爬滚打多年,多少也学会了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选择性遗忘和忽略”的著名原则,对那些糟蹋消费者的文字可以视而不见,反正策划和运作是老万的事儿,他只管在“通加国际移民公司”的主页上按照老万的稿子写:
“本公司由资深律师专业办理加拿大技术、企业和投资移民。专业办理学生、旅游、商务、探亲签证和返加证。专业办理公司注册、公司名称检索等多项服务。”
“本公司绝非一般的移民代理,长年由加拿大移民部高级移民法官、移民条例研究主管、前移民总部主要官员、移民法分析专家指导工作。”
“本公司设有渥太华总部、多伦多分部、蒙特利尔分部、北京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和深圳办事处。”
曹嘉文虽有准备,还是被这些措辞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调侃老万吹牛可以免税,老万拍拍他肩膀:“曹老弟,哥们也是没有办法嘛!再说也不都是假的,就说上面列出的各分部吧,各处都有我的朋友以公司的名义工作。”曹嘉文最怕老万的南方普通话夹杂进北京的油腔滑调,比如这个“哥们儿”到了老万嘴里就成了“哥们”,嘎然而止于“们”字,令人有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到地板上才能睡觉的悬念。
“请专家指导工作怎么回事儿啊?我看你那公司里就你和大嫂嘛。”曹嘉文憋不住又冒了一句。“谁说‘请’专家了?移民部官员发布消息的时候我都去听,这不是由他们长年指导吗?”老万狡黠地说。“这样啊?”曹嘉文急忙把眼镜扶住,免得它跌下来。
老万拍着胸脯说:“曹老弟,我的公司已经注册了,你也不用投什么资,你就帮我维护这个网页,平时再留心一些网上的消息和资料,就算技术入股吧。我和太太两股,你一股,一共三股。我们一起赚点钱!”很多朋友合伙做生意都是这样你好我好开头的,也没有什么稀奇。所谓技术入股更是笼统得听起来就靠不住,因为技术入股是需要评估作价的。曹嘉文那时闲着也是闲着,就帮老万写了个网页。却没把赚钱的事儿放在心上,他在国内帮别人这样的忙太多了,习以为常。
5
英语教师詹妮弗课间把曹嘉文叫到一边问:“公告板上维修计算机的广告是你贴的吧?”曹嘉文紧张起来:“是我贴的。学校不让贴吗?”詹妮弗笑了:“学校没有不让贴。是我的显示器不工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曹嘉文松了口气:“当然可以。”詹妮弗确认道:“你广告上说修理费每小时15元,修不好不收钱,对吧?”曹嘉文大方地说:“给你修,修好了也不收钱。当然,要是买零件,你得自己掏腰包。”詹妮弗认真地说:“不,谢谢。我按你的广告付钱。”
原来,曹嘉文看到学校广告板上有不少个人广告,什么剃头的、打扫卫生的、帮人带孩子的、陪老人聊天的,就顺手也贴了一个修理计算机的。不就是撺机器嘛,在北京干得太多了。可惜他这小小的生意只开张过一次,有一家人请他帮忙升级视窗,赚过15块钱。
周末晚上,曹嘉文如约来到詹妮弗的住处。詹妮弗和一个胖女孩子合租一套公寓,双卧室,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客厅。
她们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詹妮弗为曹嘉文和胖女孩互相做了介绍,然后把他领到自己房间。他打量一下,房间挺大,不算太整洁,桌上和床上尤其凌乱,墙角扔着一把吉它。地板上摊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游戏,足有大几千块拼片,从拼了一半的图形看,依稀是冬天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到处充满着圣诞节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詹妮弗的闺房了。詹妮弗把他安顿好,问他要茶还是咖啡,他忙说不用不用,先干活。詹妮弗笑着对他说,那好,你忙你的,不过别着急。我不在这儿给你添乱了,有事儿喊我。
曹嘉文打开机壳,从背包里取出万用表,开始从交流电源查毛病。找来找去,发现电源板上一条线烧断了。他接了一条细电线搭过去,焊在一起,打开电源一试,屏幕果然亮了。他装上显示器的壳子,拧上螺丝,再次把机器的电源打开。等视窗完全出现后,他看看表,花了一小时多一点儿。他出去对詹妮弗说修好了,詹妮弗高兴得直拍他马屁,递过来一张钞票说:“20元行吗?”曹嘉文也不找零,乐呵呵地收下了。
他洗了手,就要告辞。詹妮弗却说:“我们正看一部老片子:《勇敢的心》,写的是苏格兰的一段历史。电影拍得很棒,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看?”曹嘉文心里想看,嘴上却推辞:“我怕看晚了,你们不方便。”詹妮弗无所谓地说:“我们没问题,随你。”曹嘉文就坡下驴,说:“我没什么事儿,那就看一会儿吧。”
詹妮弗又去拿了几罐啤酒分给大家。遇到曹嘉文看不懂的地方,她就解释给他听。两个女孩子看得又喊又叫又打响指。她们一直在调侃苏格兰男人穿的裙子,詹妮弗忽然掉头问曹嘉文:“你知道他们裙子里面穿什么?”曹嘉文想想这问题不好回答,就说:“不知道。”詹妮弗呵呵坏笑着说:“什么也不穿。”曹嘉文目瞪口呆,胖女孩“唿”地吹了一声口哨。
看完电影录像,胖女孩说要去睡觉,跟他们道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间了。曹嘉文也要走,詹妮弗说还有几罐啤酒,不如一起消灭了吧。于是他俩一人盘踞一个沙发,从影片聊开来。詹妮弗习惯性地总结说:“这片子是讲爱国主义的──对了,我记得你在课堂上跟那个智利人争执的时候,也表现出很强的爱国主义倾向。”曹嘉文不假思索地说:“黄皮肤和黑眼睛是我们的胎记。中国人乡土观念太强了,不管离开多远,老家总是老家。”詹妮弗醉眼朦胧地说:“你们很奇怪,平时你们中国人自己在一起,老爱说中国的坏话,可别人说你们中国不好吧,你们还挺恼火。要说你们爱国,你们又千方百计办移民,逃也似的离开自己的国家。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中国人!”曹嘉文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才想到平时竟没有这样反省自己。
聊天的时候,詹妮弗不时朗声大笑,还把双脚搭在茶几上。曹嘉文觉得很不习惯,暗自琢磨自由和没规矩的区别。渐渐地,他也就不在乎聊天的形式了。他们从英语说到汉语,从北京说到西藏,詹妮弗竟是十分向往到中国去旅游。聊到啤酒喝光的时候,曹嘉文晃晃悠悠站起来说真要走了,詹妮弗舌头不太便利地说:“太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如果你不介意,就睡客厅的沙发吧,我给你拿床被子。”他看时间的确太晚,不再假客气,就在沙发上睡了。
6
曹嘉文第二天一早回到自己公寓。上网看看,聊天室人头攒动,正是国内上网的好时段。查查伊妹儿,挨个删除了一大堆封都封不住的广告信,最后只留下三封信,一封是何芳来的,另两封来自中介公司。他先把何芳的来信打开,信里她询问了他的近况,还介绍了一些简历的写法和参加面试的注意事项。
起初,中介公司应接不暇的面谈着实让曹嘉文兴奋了一阵子。后来他才发现,每个中介公司都有自己的简历格式,每个公司的面谈都是例行公事。末了都会有人客气地告诉他:“你的资历很好,我们会努力工作,尽快帮你找到满意的职位。”被鼓励的次数多了,不免厌倦,因为狼总是来不了。老万安慰他,新移民找到工作的平均时间是四个月,他大可不必着急。
终于有家中介公司通知他找到一个系统管理员的位置,这回狼真的来了。薪水很高,因而中介公司很重视,来信约他去谈谈如何准备面试。曹嘉文按要求穿了非常正式的深色西服,准时到达。中介公司派了两个人对他进行面试辅导,他们告诉他回答问题的策略和技巧,并且模拟了一次面试,还做了录像分析。
真去用人单位面试的时候,还是出现了一些没有准备到的问题。其中的一个情景测试题是:“有一份项目计划书放在桌上,桌旁围坐了四、五个人,你也在其中。你们中间没有人负责这个项目,大家已经沉默了五分钟,你会怎么办?”另一个问题更加没边儿没沿儿:“马路上的井盖为什么是圆的?”好在曹嘉文没白上网,最近刚巧做了不少这类心理测试和逻辑测试题,大体没有出错。
面试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他顺利上班了。何芳得知他上班的消息很高兴,问他是否已经给国内的父母去过电话,报告了好消息。曹嘉文笑着说已经打过电话了。
刚出国,正是父母最担心的时候。他星期天打过去电话,两位老人听说他找到工作后那股欢欣鼓舞劲儿,让他深深感慨。尽管自己已经接近中年,父母却依然象小时候那样时刻记挂着他。那天恰好弟弟嘉武也在,他顺便告诉他何芳也在加拿大。嘉武大声嚷嚷道:“太不公平了!加拿大遍地黄金不说,我追不到的人,你倒轻易联系上了,真是太便宜你了!”嘉武的嫉妒顺着电话线直往耳朵里钻,令曹嘉文哭笑不得,他们哥儿俩从小打打闹闹,说话也随随便便、没轻没重惯了。曹嘉文当然也不示弱,故意逗嘉武:“你要不要也来竞争上岗?告诉你,人家何芳早嫁人了,是一老外,没你什么戏了。”说完赶紧挂了电话,免得听到嘉武的咬牙声。
在加拿大从事信息技术行业,主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雇员,一种是顾问。曹嘉文这次做顾问,工资高,但税收、保险和福利都由自己负责。上班头一天,顶头上司比尔带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儿。当介绍到数据库管理员时,曹嘉文见到一个披着长长黑发的女孩子,肤色白皙,生得十分清秀。比尔介绍说,这是南茜,南茜跟他寒暄时,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未语先笑,曹嘉文顿生好感。离开的时候,他瞥到她办公室隔板上钉着几张中文贺卡,那么,她该是中国人。
曹嘉文的工作与系统的数据模型关系极大,而数据模型是以数据库的形式存在的,这就注定了曹嘉文要与南茜打交道。曹嘉文第一次单独见到她时,直截了当用中文问:“说中文吗?我叫曹嘉文。”南茜笑了:“说啊。你也国内来的?我叫苏南。”
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曹嘉文对系统体系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开始逐渐深入到各个子系统。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和苏南一起工作,也几乎每天都陪苏南去楼下店里喝一杯咖啡。苏南自从来到加拿大读书,就再也离不开咖啡。在国内她学的是有机化工专业,出来花了两年时间读完了硕士,毕业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很机灵,也很果敢,忍痛把原专业丢在一边,又去读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拿到了她的第二个硕士。去年她到这家软件公司毕业实习,做事中规中矩,又勤奋好学,公司上上下下都很满意,就把她留了下来。
7
写字楼底层的“第二杯”咖啡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们喜欢坐在临街的窗前慢慢喝。嘈杂的人声在内,熙攘的车流在外,曹嘉文开始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时间久了,也就适应了。咖啡馆真是个富于人情味儿的好东西,这个地方已经把他和苏南的谈话培养得相当轻松随意了。
苏南用手转着咖啡杯,眼睛盯着曹嘉文的胸卡,说:“KEVIN ,你的英文名字跟中文名字发音还挺接近。中文是哪两个字呢?”曹嘉文煞有介事地说:“嘉宾的嘉,文盲的文。”苏南噗哧一笑,差点儿没把咖啡喷出来:“你就是没点儿正经。哦,怪不得你运气这么好,你名字里这个‘嘉’字取得很好。”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上写着。“你看,‘嘉’字以‘喜’字开头,也以‘喜’字结尾。不论做什么样的变动都是喜,喜与嘉的开头都是‘吉’,没有任何忌讳,吉利得很。”曹嘉文惊奇道:“嗬!一套一套的,你会看相?”苏南撇撇嘴:“外行了不是?这叫测字。”曹嘉文兴致盎然,催促道:“有意思,管它是看相还是测字。请继续,再说,再说!”苏南看他小孩子一样,不觉好笑:“你激动什么?我也就这么随口说说,你别一惊一咋的。这个‘嘉’字除了‘喜’字,下面还有一个‘力’字,是自己有力量的意思,也和别人的帮‘助’有关。”曹嘉文听得高兴:“你说得满象回事儿,整个一专业女法师嘛!象模像样的,显得很有研究啊。”苏南轻叹一声:“有什么研究?不过是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年,除了读书,总得想点儿法子消磨时间吧。无聊的时候,随便找点儿旁门左道的书看看而已。”
苏南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国内读本科时认识的,比她高一届。参加全市高校健美操比赛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校队训练和表演,就趁机好上了。谈恋爱一向是校园文化的主要内容,“约会”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字眼儿。毕业后,男朋友分配到政府搞了行政,她则通过考托福和GRE 来到加拿大。通了三年信,各自的兴趣和观点逐渐南辕北辙,只好无可奈何地告吹。她有时挺恨他,假如不是因为那三年的藕断丝连,她早点儿结束了初恋的马拉松,怎么也犯不着象现在这样,对一个离婚的男人感兴趣。
读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男孩子追,有中国人也有洋人。大家合伙出去玩,一对一对的约会,甚至所谓的“盲对”都曾经有过,最终却一律没有什么结果。有一次,一个外系的中国男生半夜赖在她住处不肯走,还动手动脚的。苏南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欺负?她把那人一通臭骂,又踢又咬赶了出去。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把电话地址甚至中文姓名轻易告诉别人,而只用南茜这个英文名。那天曹嘉文一说自己的中文名字,她居然也立刻报了自己的。事后她曾经检讨为什么会对曹嘉文失去戒心,竟说不上缘由。
曹嘉文每星期一上午九点有一个例会,参与讨论各部门上一周的工作总结,拟定这一周的工作计划。每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则参加开发人员例会,这个会苏南也参加。接触多了,苏南和曹嘉文不知不觉走得很近。公司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每逢送别的时候,同事们总要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出去吃饭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以致于后来曹嘉文和苏南开始单独出去吃饭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别。他们有了默契以后,似乎需要以别的方式强调这默契,于是他们一起去看中国电影,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国家美术馆看画展。
8
周末,苏南问曹嘉文愿不愿意去教会跟她做礼拜。曹嘉文讶道:“你信教了?”苏南心想怎么一听说她去教会,全世界的人都这么问?她淡然一笑:“无所谓信不信,主要还是需要一个社交圈子吧。不过达尔文的进化论解释不了整个世界也是真的。所以我现在既不说达尔文是错的,也不说基督教是精神麻醉。”曹嘉文立刻说:“那你的观点还是转变了。”苏南避开这个话题,只是说:“去教会的人毕竟对主虔诚,心地善良。交个朋友也放心,况且跟当地人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苏南特意叮嘱曹嘉文要穿西服打领带。他去了教会一看,果然男士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人人精心装扮。小男孩们套着小西服,小姑娘们穿着小裙子,全都一本正经的。他悄悄问苏南:“怎么来教会的都这么冠冕堂皇?”苏南认真地说:“做礼拜是很正式的宗教活动,当然要穿西服啊!不过我们来的是耶和华见证会。他们认为教徒应当干净整洁,所以格外整齐些。”曹嘉文作恍然大悟状:“那不就是丐帮里的净衣帮嘛!”苏南瞪他一眼:“别胡说,这样不敬的话怎么可以在这里乱讲?”
曹嘉文耸耸肩。苏南皱皱眉:“看看,这样的西方坏毛病学得倒快。”曹嘉文呵呵笑道:“逗你玩儿呢。耶和华见证会不就是那个不允许教徒接受输血的派别吗?你说真要有事儿多危险?”苏南不悦道:“我没受洗,也不出事儿,没那问题。”
牧师讲解圣经的时候,在讲台上拿一本小册子,讲几句就停下来问一个问题,下面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齐唰唰地举手要求回答,惊得曹嘉文半晌合不拢嘴。人们的热情和主动性之高,国内的政治学习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苏南也举手回答了一个问题,还照着圣经念了一段,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最出风头的是一位年轻的亚裔女子,操一口纯正的美音,抢着回答问题,曹嘉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回去的路上,苏南心里不平衡,笑嘻嘻问曹嘉文:“想知道那个女孩子的故事吗?”曹嘉文明知她说的是谁,却不得不反问:“哪个女孩子?”苏南忍不住了:“算了吧,还装什么蒜呀?一会儿瞟人家一眼。可惜呀,你那眼睛小点儿,眉目传情吃亏,人家楞没看到。”“呵呵,胡说。你说那个女孩子呀,她是第二代移民吧?英语说得真地道。不过怎么看,她还是象中国人。”“她本来就是中国人,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她是英语专业的学生,本科没毕业就嫁给了这里的一个老头。当时她二十岁,老头七十岁。”曹嘉文叹口气:“这种事情报纸上见的多了,亲眼看到还真是头一回。不过也只见了一半,没见到她那位老郎。那女孩子聪明漂亮,太可惜了。不是很多女孩子结了婚出来,就离婚另觅幸福了吗?”苏南含蓄地说:“她嫁的那老头今年七十有二了。我可能是小人之心,可是她难道不值得等一等吗?”曹嘉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再等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女孩子生命里最好的一段时光,不值得。”苏南很温和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她家里的房子象庄园,游泳池健身房都是专业标准。你听她英语说得怎么样?”“很漂亮啊!国内上了大学以后才出来,英语能讲这么纯正很不简单呢。”苏南点点头:“是。她有专门的英语教师,严格矫正她的发音。据说还有钢琴教师什么的。”曹嘉文不得不承认:“是个人物,刚才我见她上了一辆奔驰,还有司机,的确很排场。”
苏南若有所思地说:“她得到的,看得见摸得着。她损失的,很难说得清是什么。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还图什么?最好的时光享受最好的生活,该知足了吧?”曹嘉文觉得不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是这么说的,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就妥协道:“你要这么说也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对了,她叫什么名字?”苏南看他一眼说:“她叫海伦,好像姓方。”然后忍住笑加一句:“很抱歉,电话号码我就不知道了。”曹嘉文自动过滤了她后面的话,径自说:“果然全盘西化了,名字也是希腊神话里的。这个海伦很会表现自己啊,难怪老先生看上她。”苏南叹口气说:“她这倒是做给别人看的,本地人很瞧不起她。”曹嘉文接上去说:“可是在主的面前,这些洋人又不该这样瞧不起她,众生平等嘛!于是他们反而有了求神宽恕的好借口,可以趁机把自己更大的罪过放在一边。”苏南不高兴地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也太刻薄了,说怪话也没个忌讳。”
9
自从去了FSC 公司装配光纤交换机,老万就不怎么去英语学校了,但他还经常叫曹嘉文到家里吃饭打牌,两人的联系倒也一直没有中断。曹嘉文找到工作以后,空闲时间本来就不多,还要忙着上网穷聊神侃,到老万家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少。
中国大陆移民近年连续占据加拿大移民榜首位,给大大小小的移民公司创造了无限商机,泡沫越吹越大。老万的移民公司也在移民热潮中得了不少实惠,自从开始在网上宣传,生意虽然不算十分兴隆,公司却渐渐起死回生。曹嘉文做的网站有雪中送炭的暖和,这暖和让老万想起了做网站的人。老万赚了点儿钱,这些钱怎么分,什么时候分,当初邀曹嘉文入股的时候并没有说定。老万盘算着曹嘉文眼下工作不错,收入颇丰,况且还是单身,比自己滋润多了,也许正是谈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他给曹嘉文打电话,约他周末一起去伽迪诺公园吃烧烤──就是北美人叫做“BBQ ”的东西。
曹嘉文左手举着电话听筒,右手用鼠标从视窗的任务栏上把日程管理软件打开。“对不起,老万。周末已经有朋友约我出去了,只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老万是什么角色,哪肯给他逃脱的机会?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定下来,自然就是我约在先了。对吧?”曹嘉文沉吟一下说:“既然这样,我也许带那个朋友一起去,你不介意吧?”老万说没问题啊,只是车里座位不够,当然小孩子可以挤一挤,见了警车摁下去一个小脑袋,躲一躲就没事儿了。
曹嘉文说那倒不必,朋友有车。老万打着哈哈问:“是女朋友?动作满麻利的嘛!”老万总是这样,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北方话。曹嘉文也笑笑:“女的不假,女朋友可算不上。”“呵呵,那我更要见见了──不是洋人吧?”“不是,她跟你算半个同乡。”
苏南跟曹嘉文外出喝咖啡吃饭的时候,都是按西方的习俗,各付各账。他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谁也没有邀请对方去过自己的住所。本来苏南动了一番心思,想这个周末在家里烧几样菜请曹嘉文过去吃饭,又不想提前告诉他,就含糊其词,让他不要把时间约出去。结果怕什么偏偏发生什么,他还是答应了老万的邀约。
那天曹嘉文接完电话,就到苏南办公室叫她下楼喝咖啡。说到老万的邀请,苏南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周末听我安排吗?”曹嘉文一脸无辜的样子:“是啊,可是我们并没有说定干什么呀。再说老万是我到加拿大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盛情难却。你跟我一起去,不是等于我们还在一起过周末吗?”苏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那可不一样。而且,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答应别人我也去呢?”曹嘉文恼着脸说:“我以为不过是朋友间的相互走动,哪里知道你这么大反应?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也没说你一定去。”“那你呢?”“老万说有事要商量,我星期天再陪你好不好?”“不好!你去我也去,谁怕谁呀?哼!不过你要记住,这次我可受委屈了,对吧?”曹嘉文大摇其头:“对对对,您受委屈了。”
10
在孩子们兴奋的叫闹声中,两辆车一前一后出发了。老万开车在前面领路,老万太太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还瞎操心,让我给曹嘉文留心女朋友,你别看他不吭不哈的,这么快就找了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老万抬头看看后视镜里的曹苏二人,警告他太太:“帮帮忙!你等下不要跟他们乱开玩笑啊,曹嘉文脸皮很薄的。”
苏南开车跟在老万后面,曹嘉文坐在她旁边,默不做声。苏南看到老万太太那过份热情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老万夫妇做详细的资料扫描,并在第一时间将分析结果通知曹嘉文。这个推测令她十分不自在,尽管她知道曹嘉文不至于无聊到故意找老万夫妇来做“参谋”,但还是觉得很吃亏。这不,人虽来了,心情还落在家里,需要曹嘉文慢慢用好话搬运过来。可恨的是这家伙一路上扮起了哑巴,非但好话,连平常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下车以后,大家把野餐的东西安排好,分头活动。他们铺开摊子的地方是游泳区,不准钓鱼,老万抓起鱼竿拎着水桶沿湖向远处走去。老万太太忙着收拾炉具准备食物,两个孩子已经在草坪上追打起来,只剩下曹嘉文和苏南没事儿可干。
“湖边走走?”曹嘉文这时自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苏南也没有理由反对。于是跟老万太太打过招呼,他们沿着远离老万钓鱼的那一侧湖岸走去。
天气十分晴朗,放眼望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知是阳光被打碎,还是水面被打碎,既灵动又安详。几个两三岁的金发小孩在岸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一群群水鸟飞起落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悠扬的鸥鸣,仿佛这一份安宁是特意为他们裁剪的。
“出来走走真好。”曹嘉文感慨地说,“成天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都要憋出毛病来了。”
“你坐的那叫办公室,我们坐的才是小格子,你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苏南在这样爽朗的天地之间,心绪也好了起来。
“其实,我坐在哪里都一样,我只关心屏幕上那一小块空间。”
“我知道啊。”苏南自然地挽住了曹嘉文的一只胳膊,“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享受生活嘛!你看,今天不是挺高兴的吗?”曹嘉文一向拘谨,苏南这一挽,他的心便怦怦跳起来,在他谈恋爱的时候,女孩子的一挽简直就等同于以身相许。好在他还会想到,也许苏南在学校的时候跟男生打打闹闹惯了,出国又早,比自己开放得多,所以这一挽,也许什么含义都没有。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了她的话茬儿说:
“是啊,以前在国内的确太忙了。周末加班,天经地义。公司顶多组织一次春游,可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到处人山人海。”
“现在好了,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生活。周末属于个人,我们可以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事儿。在加拿大,家庭第一,亲情至上。”
看着苏南憧憬的眼神,曹嘉文不禁警觉起来。他跟苏南的接触十分愉快,隐约之间也能感觉到她的好感,但他并没有打算跟苏南组成家庭。自从经历并结束了那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就认定婚姻是蛇,自己是遭咬的农夫,拿定主意不再结婚了。
他怕苏南误会,几次想对她讲明这一点,却不知怎样开口。一方面,他跟苏南的关系并没有超越普通的朋友,说了反而显得鲁莽。另一方面,他觉得苏南非常出色,两人在一起也挺投缘,没准儿自己以后会改变主意。假如自己早早说不愿意结婚,到时候岂不后悔?那可是自己的幸福,草率不得,更扼杀不得。曹嘉文知道眼下说错一句话,以后说一百句也未必补得回来,他可不想以更大的愚蠢来掩盖愚蠢,于是干脆装作没听出苏南的话外音,一句话也不说。苏南看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明白为什么,又不好追问,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人对了对眼神,返身往回走。
老万太太已经将食物准备就绪。她让孩子把老万喊回来,大家聚拢在一起。老万太太招呼着:“快吃,快吃!这是曹嘉文的羊肉,这也是曹嘉文──噢,还有小苏的香肠。哎,你看你们这么客气带这么多吃的,我都准备好了的。”
东西相当可观,桌上摆满了鸡腿、肉串、西式沙拉和中国粉丝,还有自己包的春卷。苏南搛起拼盘里的一片东西,尝尝说:“这是茄子干啊,你们可真行,连这好东西都有。”老万接过话茬:“这是我们自行研制的拿手好菜。”苏南瞪大了眼睛:“你说这是你们自己腌制的?”老万太太自豪地说:“对呀,说出来你们大概都不信,这是去农场自己摘来的茄子。我切成大块,丢到洗衣店的烘干机里烘出来的。”“天!什么?烘干机?”苏南立刻想到自己从烘干机里提出旅游鞋的情形,举在手上咬了一半的茄子干,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曹嘉文倒不在意这些。他问老万:“你钓的鱼呢?要不要烤烤吃?”老万不好意思地说:“不灵光,没钓到大的,小的放了。加拿大人看我们烤小鱼又该说三道四了──”老万太太立刻打断他:“死相,你自己也是加拿大人呢,才宣过誓就忘掉了?”
“你们入籍了?恭喜恭喜啊!”苏南不失时机地恭维道。一边走到烧烤炉旁,顺手把用过的纸巾扔在垃圾袋里。曹嘉文不看也知道,里面准包着那半片茄干。
老万笑呵呵地说:“其实我们家第一个加拿大人是在这里生的老二,小家伙一出生自然成为加拿大公民。两个中国人楞是生出一个加拿大人来,想着都别扭。”老万一边和曹嘉文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把他引向一旁。
苏南在帮老万太太收拾食物,老万看着她的背影,对曹嘉文说:“小苏很不错嘛!又漂亮又机灵,你们挺合适的。”曹嘉文急忙摆手:“不要乱说,我们是一般同事。”老万看他窘迫,换了话题:“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移民公司的事。最近公司有了一点收入,看我们怎么分配。不过今天看来不太方便,我们换个时间谈?”曹嘉文立刻说:“我没做什么,一直是你和大嫂张罗,我就不分了吧。”老万发急道:“那怎么行?当初讲好的嘛!不过我们要计算一下,把各种开支减一减,比如用来办公的房租水电、汽车费用、请客吃饭、固定资产折旧、长途电话、网络费用等等。这个账很麻烦的,回头有空了我慢慢算给你看──你别误会,这么算都是为了应付加拿大国税局。”曹嘉文笑道:“这样减完了不会是负数吧?”老万也笑了:“开玩笑!怎么会是负数?不过确实剩不下来多少。你拿到的,大概还比不上你一个月的加班费。”曹嘉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等你赚到大钱再跟我算吧。”
老万的语气很难得地透着犹豫:“老曹,我太太觉得三个人合作你好像有点吃亏吧……我们是夫妻两个,外人看起来,好像我们在剥削你。”碍口的通常是开篇第一句,老万说开了头,后面的话渐渐又流畅起来。夫妻同心,他那肚子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曹嘉文终于听到了。他笑了笑:“老万,有话就直说吧。当初进你公司也是你硬拉的。”老万索性说:“你看我们是不是结算一下,不要再合股了?以后公司请你帮忙时,我们按顾问付你。水涨船高,呵呵。”
曹嘉文正要答话,却见苏南举着两只烤玉米走来,给老万和曹嘉文一人手里塞了一只。两人赶紧道谢。苏南看着草地上疯跑的孩子说:“老万真好福气,一儿一女都不用大人操心,自己玩得多好!”老万看看儿女,一脸笑容地表示做父亲的谦虚:“债多不愁。这里带孩子省心得很,反倒不象国内只让生一个累人。唯一麻烦的是孩子们不肯讲中文了。”曹嘉文插嘴:“你不是一直送他们去中文学校吗?”老万感慨:“一个星期半天的中文练习能有多大作用?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苏南转头对曹嘉文说:“你操什么闲心呀,老万自己就是搞中文的,出口成章。他点拨一下孩子,将来他们的中文还能有错?”“那是那是。”曹嘉文大力点头。安静的阳光下,每个人的笑容看着都很明亮。
11
不管曹嘉文怎么认为,也不管他怎么解释,老万认定苏南是他的女朋友。曹嘉文猜想苏南八成也这么认为,但这一段日子,他跟何芳渐渐熟络起来。何芳工作很忙,又是开发,又是生产,还要跑销售,不像他有时间天天挂在网上。她常抱怨一周要工作八、九天。加拿大法定工作时间是每周五天,每天七个半小时,多干了的,她就自行积累成第八天、第九天了。
何芳方便的时候,偶尔也给曹嘉文打打电话,但他们的联系方式,基本上还是局限于电子邮件。何芳的洋老公虽然听不懂几句中文,但总不会高兴她跟一个男人固定地通电话。何芳在第一封回信中说:“我本以为会收到用户指南式的来信,想不到你行文那么挥洒自如。”曹嘉文隐瞒了自己大学校刊专栏撰稿人的经历,回信只说理工科学生的文字未必一律很糟,你的文字也相当漂亮云云。你来我往,两个人的笔谈居然行云流水般和谐。
家乡的一草一木,方杰中学的掌故趣闻,都是他们的谈资。绰号“土豆皮”的语文老师,萌动在校园的神秘爱情,都是他们回忆的乐趣。他们谈长大后的烦恼,谈婚姻家庭,谈孤独和快乐,有时候各自挂在ICQ 上什么话也不说,只为了知道彼此的存在。交谈自然地持续着,不紧不慢,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说起不同场合要穿不同衣服,何芳顺便把中国有些人奚落了一通。她说在很多正式场合,很多人居然不穿西服,而代之以五花八门的夹克和T 恤,尽管都是名牌,却显得不伦不类。她意犹未尽,又打电话过来大发感慨:“国内出来的人也一样,在不该省钱的地方往往过份算计。比如领带,做程序员的一辈子不打也没关系,可是你要进了管理层,或者你做生意,就每天都要打,还不能重样。你必须舍得花这个钱,所谓体面还不就是装个门面。”何芳不知道,她这话无意中正扫了曹嘉文的面子。他的回答便带着申辩的意味:“这我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每天换衬衣领带实在没有必要,这里比国内干净多了,衬衣穿一天下来根本不脏。”何芳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脏也要换,你看你周围的洋人不都是一天一换吗?”曹嘉文想想,倒也不假,就说:“我正犹豫要不要再买几件衬衣。经你这么一说,看来包装是必须的了。”何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也不单单是包装。天天换洗,既卫生又精神,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必买名牌,反正衣服都要扔进洗衣机里洗。”曹嘉文以退为进:“这完全是洋人的穿法,身上永远带着洗衣粉的气味,这总不利于健康吧?”何芳对他的夹缠不清无奈地摇头:“没有的事儿,洗衣粉都经过安全测试,人体没有什么危害。再说了,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当然要入乡随俗,融入主流社会嘛!”
“主流社会?这个概念太大也太模糊。你现在在主流社会,我好像也在。可是等这份工作干完了,我就退出主流社会了,对吧?”
何芳呵呵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没落的贵族仍然是贵族。其实你们这些技术移民,已经有了事业基础,经济上也比较宽裕,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算暂时找不到,你们也不担心,兜里有钱,护照上有签证,你们还怕什么?留学生出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们大多是苦熬出来的。毕业后,专业不好的找一份体面工作并不容易,反而很放得下架子去干体力活儿。国内不是有人很迷信国外的双学位吗?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读完第一学位找不到工作才读第二学位的,非但不值得夸耀,而且很怕别人揭短。刚才我说有人舍不得花钱,也是多少年给吓成这样的。”
曹嘉文想想也不尽然,苏南是留学生出身,却常在外面吃饭,还三天两头给自己买花,并不十分节省。说起外出吃饭曹嘉文就头大,公司的人动不动就跑出去吃午饭喝咖啡。以前在国内被拉去陪客户吃公款,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推说工作忙。在这里,自己掏腰包,他反倒不好推辞,生怕别人说自己小气。而何芳却强调,这正是原汁原味的西方文化,要慢慢适应。
12
到交通部报名时,曹嘉文才发现考取安大略省的驾驶执照异常麻烦。自1994年愚人节那一天起实行所谓的“分级考照”制度以来,各类驾校的生意就没有清淡过。驾照分成G1、G2和G 三级。G1是笔试和视力测试,年满16岁即可参加。笔试合格后发给G1,有人陪同可以开车,但陪同者必须持G 照且有四年以上驾龄。而且除合法教练陪同外,有人陪同也不得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此外,还有不准酒后驾驶、不准夜间驾驶等限制。说白了,拿到G1跟没驾照差不多。
曹嘉文原还以为拿到G1就可以开车,谁想还要等一年才能申请G2路试,这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私下里不免诋毁安省的政策法规。苏南告诉他,假如上一个驾驶学校,则待考期可减至八个月。而且上过驾校保险费会降低,并不太吃亏。他不领情,反嚷嚷:“还上驾校!起步停车?我在国内早就毕业了。”苏南马上问:“你已经有中国驾照了?”看曹嘉文点头,她振奋起来:“我听说有外国驾照的话──中国在这儿是外国──可以免去等待一年的限制。”
打电话一问,果然如此。他可以考G2,也可以直接考G ,考过G2就可以独立驾车在任何公路上行驶,与G 几乎没有区别。从G2到G 的路试又要等一年,并且中间不能超过五年。考完G 才算获得了最终驾驶执照,假如五年之内还考不到G ,那就对不起了,从G1笔试重新开考。
接待他的官员建议他先考G2,说二十分钟就考完了,很简单。他想想考G 要上高速,而他在国内几乎没开过高速,眼下也没车练习,不如就先考G2吧。一约时间才知道,考驾照的队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老万告诉他一个窍门,让他天天打电话问有没有临时取消的,结果还真让他约到一个三天以后的。考G1时买的《考车指南》派上了用场,他连夜翻读,上面列举的考试科目差不多都是常识,只有平行泊车他在国内没有做过。
考车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曹嘉文请了半天假,租了一辆驾校的车,考试以前请教练陪他练了一个小时。教练是个早年从黎巴嫩来的移民,十分健谈,不停地给他鼓励。车子停到交通部门前的时候,教练指着门前的一排水泥矮桩说:“看到这些桩子没有?几年前,曾经有个考生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房子。打那以后,交通部的门前就多了这些桩子。比起这里的大多数考生,你开得好多了。对自己要有信心,祝你好运!”
考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她站在车外,先让曹嘉文踩一脚刹车,看到刹车灯亮了,说声“OK!”坐到了车的前座。例行公事,给他背书般讲了考试注意事项,然后让他起步。沃克利考场设有封闭的考区,除了没有红绿灯,各种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几个水泥墩子趴在路边,冒充停着的汽车。曹嘉文很不习惯,结果对着水泥墩子平行泊车时,停远了一点儿。考官也不吭气,却打开车门让他看了看。接着让他开出考场,上路行驶。开了一大圈儿,曹嘉文感觉做的不坏。回到考场,他停稳了车。考官发话了:“曹先生,你平行泊车位置不好。上路行驶观察不够。尤其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你在黄灯的情况下驶过,非常危险。我很遗憾,你需要更多的练习。祝你下一次好运气。”曹嘉文急了:“谢谢你!可是交通规则上说,当遇到黄灯来不及刹车时,可以通过!”“你错误地理解了这一条规则,你甚至没有试图刹车。黄灯的含义难道你不明白吗?”曹嘉文早听说沃克利的考官不通人情,没想到这么厉害。回想一下,自己的确没有刹车的意思。路上行驶时,光顾盯着速度表,生怕超速,看后镜的次数是少了点。没办法,认倒霉吧。
13
第二天苏南问起曹嘉文考车的情况,他讪讪地讲了经过。苏南笑道:“这没什么,几乎没人在沃克利一次通过,据说有人考了九次呢。”曹嘉文瞪大了眼睛:“不是真的吧?”“是真的。一次考过的大多是这里的孩子,早跟爹妈学会了开车,比我们开得还好。就等着考试这一天拿执照。国内来的,尤其是像你这样开过车的,反倒很难通过。考官觉得你们的动作不合规范。”
他有点沮丧:“照这么说,驾校还非上不可?”苏南给他打气:“那也未必,中国人考试怕过谁?关键是多练,你天天开,不出两星期准能考过。”曹嘉文觉得假如苏南不是故意逗他开心,就是盲目乐观。“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负气地说,“小姐啊!练车要有四年驾龄的人陪我,要车没有,要人也没有。呵呵,你说我怎么练?”苏南看着曹嘉文泄气的样子,大为开心,故意在腔调里加足了优越感:“就用我的车练吧。让我来训练训练你?”说罢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曹嘉文嗤之以鼻:“别拿我开涮,你四年驾龄?”她笑容满面:“怎么,看不出吧?”“一点儿都看不出!”话是这么说,曹嘉文脸上却泛起了光彩。她得意地追问:“我可不是开玩笑,愿不愿意当徒弟?快说!”出国的人,正经东西学得不一定多快,私人财产、个人隐私这类词却常挂在嘴边,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大方。在国外,找熟人借钱和借车都是大忌讳,请免开尊口。尤其是借车,还可能牵扯到法律和保险的问题。各家保险公司的条款虽然不尽相同,但真要出点事儿惊动了他们,那下一年的保险费就会飞涨,立竿见影,毫不含糊。
苏南主动提出借车给他,无疑是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大为感动:“求之不得。谢谢你,苏南!不过练车很损车,你是新车。”苏南打断他:“可你不是新手,你不过是要熟悉这里的规矩。我坐在旁边,心疼的时候自然会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别老这么说,跟假的似的。”苏南夸张地往旁边躲,一脸调皮。
苏南的车是德国大众汽车公司新出的甲壳虫,48个月的分期付款。这车外表看上去小巧玲珑,里面却十分宽敞,是非常适合淑女和老绅士的一款车型。苏南陪曹嘉文练了几次,发现他开车很熟练,但的确不合加拿大的规范。她给他讲了加拿大驾驶车辆的基本要求、观察情况的顺序和方法,讲了各种安全标志的含义和应对措施,还讲了平行泊车的要领并示范了分解动作。
尽管苏南相当热情,但曹嘉文还是不好意思老用她的车。况且欠苏南这么多人情,将来拿什么还都是问题。他开始看汽车广告,一会儿觉得新车好,一会儿觉得旧车合算,一会儿又觉得不如干脆租车,租车的好处是总开新车。喝咖啡时不免跟苏南讨主意,苏南问:“你房子有没有车库?”曹嘉文两手一摊:“没有啊。”苏南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奶油泡沫,呷一口咖啡,然后笑咪咪地说:“那你买新车要心疼呢!加拿大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你那新车露天过一个冬天还新吗?”曹嘉文完全同意,沮丧地说:“是啊,而且新车也贵。”苏南不同意:“这倒不见得,看你怎么算了。你付一笔两三千的首期款,然后按月付几百块钱,负担并不算重。而你买一部好一点儿的旧车,没准儿你得一次付清,那要一万元以上。再说新车几年都不用修理,就是真出了毛病,也在厂家的质保期内。旧车的修理费可就看运气了,小则几百,大则上千。”
两个人唧唧咕咕商量着财政部署,彼此都觉得有些“自己人”似的亲切。曹嘉文刚才黑云压城般的脸色也变得晴朗起来,开始探头探脑问苏南:“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该请教练看场电影,你说是不是?”苏南看看曹嘉文,憋不住想笑,回答道:“可以把电影票变成鲜花吗?”
14
办公室里,苏南怔怔地盯着曹嘉文早晨送过来的鲜花发呆。一束苍兰郁郁葱葱,插在波兰产的流线型厚玻璃花瓶中,悄悄立在写字台上。百合、马蹄莲、苍兰这些淡雅的花卉,都是苏南喜欢的。她为自己买花已经很有历史了,中间偶尔也被男人打断过,花瓶里会换成浓艳的玫瑰,风波过后,素净依旧。
曹嘉文实在是很懂自己的,苏南不得不承认。曹嘉文的存在仿佛证明了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这高贵不是由于他的夸赞,而是由于他的认可。他浑然是一股散漫着的空气,无影无形,她却常被他准确的理解感动,被他的赞赏怂恿。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细腻地解读过她,或者,她从未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读书时要争好成绩,有奖学金才过得下去。否则就不得不换一种活法,比如去唐人街打黑工,钱少不说,还累得没有力气读书。苏南清楚,自己除了读书原本一无所长,只好咬牙硬撑。有时为了完成一个作业,她整夜睡不成觉。她终于留住了奖学金,却没留神身边的男孩子。有好感的,没好感的,一个个都走开了。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抬起头一张望,却没了社交圈子。还好“网开一面”,因特网给了她一方说话的天地。苏南迷上了网络聊天,遭遇了一些人,也遭遇了几次激情,还有过一两次蜻蜓点水式的见面。可是每回她将见到的人与网上得来的印像一对照,就不得不说再见。
她在聊天室喜欢取中性的网名,不张扬,也不寂寞。她常去一个中文聊天室,聊友大部份都在国内,当然也有几个在国外的中国人。她英语汉语都聊,随意得很。聊天室按照时差,自然地分成了汉语时段和英语时段。每逢英语时段向汉语时段过渡的时候,常有人抱怨看不懂英语,有时还振臂高呼:“中国人说中国话,讲鸟语的滚出去!”这些激烈的言辞,常常引发争执谩骂。其实,起初她连自己在加拿大都不愿意说出来,免得别人说她炫耀。可是,尽管她自以为小心谨慎,有一次还是被人没来由大训一顿。美人落难,不用讲就会冒出骑士,一个网名叫草帽的老兄及时解救了她,原来他早已暗中注意她了。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实在跟网上常见的恋爱桥段没有什么两样。草帽开始成为她固定的聊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她和他公开聊,秘密聊,通伊妹儿,连ICQ 和QICQ,直到打电话。张生混进了莺莺的闺房,网络成了窃窃私语的好所在,一时热闹非常。
那时,她的寂寥正如加拿大悠长的冬季。移民申请尚未批准,正在最后的等待中。一切都没有定数,未来是光明的,只是还在远处。父母的话永远教人放心:过得不自在就回家来。可她知道她不会回去了,她离开那块土地费了多大的劲儿啊!也许这就是代价吧。她坚信自己不会被自己追寻的文化所抛弃。她深谙这个社会的法则,但她太柔弱了,她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持。草帽的出现,也许是一个必然。她从没想到自己的感情会那样泛滥,幸好是在网上,许多亲密得近乎肉麻的话平时是绝说不出口的。草帽在波士顿工作,与她同行,在一家公司做计算机程序员。草帽话题广博,幽默风趣,到后来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非常磁性的男声。
她终于不能彻底屏蔽他连续不断的见面请求。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机场接他。然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自己说:完了,这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想拥抱她,她却伸出了手。事后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草帽有太太。
后来再到网上聊天,她总是试图看穿网络,澄清面具后面的真实。她常常觉得对方庸俗,自己也庸俗。聊天时,不能专注于仅仅交流彼此的思想,总免不了旁敲侧击,打探彼此的种种附属。
第二个乘飞机到多伦多看她的是一位在读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一起呆了一周,他抽烟很凶,对她做保证时,用烟头烧灼自己的胳膊。也许正是这种张扬的性格吓坏了她。
在离渥太华不远的金斯顿市王后大学,苏南有一位读文科的老同学在做博士后。偶尔打打电话,老同学就会责备她整天泡在网上浪费青春,跟那些素不相识、也不打算相识的闲杂人等聊天,还不如读几本小说来得实在。她反驳说,读小说哪里比得上聊天?作家并不会跟你对话,讨论你眼前的难题。更不会同你一起陷入爱情的恐慌,彼此传染彼此的寂寞。
嘴上不服输,行动却快得很,她很快读完了朋友推荐的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加拿大女作家卡柔雪尔兹写的《拉瑞的聚会》。那里面有句话留给她的印像特别深,好像是专门说给她们这些网虫听的:“没人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将自己不同的版本展示给这个世界,穴居的小动物也渴望接触同类是其中的一个版本。”
网上的接触比现实的接触可容易多了,没有时空的阻隔,也没有清规戒律。拥抱接吻根本不需要勇气,连做爱都不必酝酿情绪,但轰轰烈烈的热闹过后,连一封可资纪念的手写情书都没有。爱情下网就变味,网下的接触遥远得象上网。一室冷清还是一室冷清,天地之大,无处可逃。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Nana Mouskouri的歌曲,咖啡的浓香和Nana的歌声成天混合在她的宿舍。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晚上的月光泻到床上的清辉,都因她的心情而变得有生命,而她的心情则由网络左右着。一个人漫步河边喂野鸭子的时候,一个人雨夜驾车看车窗上流动的霓虹灯影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没膝的雪在旷野里奔跑的时候,一个人走过地铁站听街头艺术家舒缓低沉的萨克斯管吹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明净如昔。当一切喧嚣都隐去,她想念的竟还是国内最初的男朋友。少年知心,彼此看得清澈。那种纯洁,再也无法追回了。
苏南上班后,她公司的项目经理曾经一度对这个东方女子摆出准备追求的姿态。卡尔四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他在乡下有幢别墅,一帮朋友聚会的时候,他请苏南去过几次。苏南的洋作派已经很到位了,但还是受不了卡尔人前人后,张口闭口就说前妻如何如何。从祖上沿袭下来的生活习惯,代代相传,毕竟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许多骨子里的东西,就算硬性模仿,也让模仿者如鲠在喉。苏南听得不是滋味,表现一直不很积极。后来,卡尔去温哥华工作,别墅也卖掉了。一丝本来就纤弱得风雨飘摇的希望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嘉文到公司以后,苏南对他的感觉有点儿怪。一方面觉得他是个成功的男人,一方面又觉得跟他在一起缺乏安全感。总体看上去,曹嘉文也还上得了台面,但似乎总缺乏一种大气。曹嘉文刚上班的时候,整天穿那件天蓝色衬衣,一条领带能打一星期。有时候,他甚至穿着外套在办公楼里走来走去。那时彼此还不熟,苏南看到了,暗自笑他老土,觉得他给中国人丢脸,却没有想过提醒他。国外呆久了,不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天经地义。还好曹嘉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悄悄跟上了节奏,苏南看他每天变出不同的衬衣领带来,居然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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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加拿大人掰着指头盼望的日子。长周末可以一次连续休息三到四天,这还不算每年的有薪假期。这时候的加拿大人在家里呆不住了,去欧洲、夏威夷、佛罗里达、地中海,再不济也要到温哥华的海滩上躺一躺。有钱人存在船坞的船也开动起来,沿着事先规划的航线,在北美的五大湖上游弋。街道上行驶着音乐震天响的汽车,有的后窗还伸出个把狗脑袋。高速公路上,顶着小船的汽车、拉着野营车的汽车穿梭不停。
公司内部网络的电子公告板上贴出一则消息,有人出让露营地。曹嘉文虽然从来没有野营的经验,却神往已久。小一点儿的时候,他向往拥有一支汽枪,到树林里打鸟。大一点儿的时候,又渴望有一台单反照相机,去拍尽高山湖泊。照相机的梦想很容易就实现了,汽枪却随着童年一起消失了。
在国内的时候,高山湖泊他去过不少,兴致却常被摩肩接踵的游客消灭得一干二净。好事的美国人罗列了世界上51个该去的地方,加拿大入选的也就是几处自然风光。他一早就盘算好,有时间去阿岗昆省立公园露营。阿岗昆位于渥太华以西,多伦多以北,占地面积7725平方公里。到处是野性的湖泊、森林、沼泽、河流、峭壁和沙滩,登高望远,无边无际。
这则广告给他提了一个醒,夏天快过完了,再不行动就迟了。他找到苏南,问她去没去过阿岗昆公园,愿不愿意一起去露营。苏南说在多伦多读书时跟朋友去过一次,但阿岗昆太大了,一次根本玩不够,常去常新。曹嘉文兴奋地说:“那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吧!”苏南从没听他说起过这个计划,如今说风就是雨,自然要问问他:“你都准备好了?”“没什么好准备的,下班就去买帐篷!”
“不是说这个。你订了露营点吗?”苏南心里明白了几分,这位老兄八成只是心血来潮。曹嘉文显得胸有成竹:“我查了阿岗昆的网页,有三千多个露营点,还用得着预订?”“当然要预订,位置好的露营点一年以前就被订光了。”他这才认真起来:“真的?我还以为支个帐篷就可以了。”苏南耐心地说:“没那么简单。这么好的季节,现找露营点想都别想,除非有人取消预订。现在正值旅游旺季,游人特别多。我们上次去阿岗昆也是八月份,进了公园,车排长队,几乎不动,足足磨蹭了三个小时。据说现在要等更久。”
看着曹嘉文灰心丧气的样子,苏南不觉好笑:“你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就张牙舞爪要出发?”曹嘉文嚷嚷道:“你没看公告板呀?今天有人出让露营点。”苏南立刻说:“阿岗昆的?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联系!”曹嘉文泄气地说:“不是阿岗昆,叫什么邦安科公园。”“那个公园也不错呀,在金斯顿北面一点儿,里边有一块大岩石。”他瞪大眼睛:“你也去过?不会吧?”苏南呵呵笑道:“那倒没有,不过那里离千岛湖不远。我有个同学在王后大学,她几次请我去玩,尽拿周围的旅游点诱惑我。”
玩的念头一经挑逗起来,再压下去就难了。曹嘉文退而求其次:“那我们就去邦安科公园怎么样?以后有机会再去阿岗昆好了。”苏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啊。何况真要去阿岗昆,需要做很多准备呢。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徒步探险,阿岗昆有好几条数十公里的步行路线。据说人们偶尔也会走失,不是饿死就是遭遇黑熊野狼什么的。所以有人甚至配备了卫星定位系统。”曹嘉文大叫:“卫星定位?太夸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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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嘉文打电话给登广告的,询问露营点的情况。对方说订的就是这个周末,但他们原是两家,预订了两个位置,希望同时出让。曹嘉文跟苏南商量要不要试试老万,心情愉快的苏南说:“好啊,人多了热闹。”转念一想,不对。她盯着曹嘉文问:“你干吗非要拉上别人?不肯单独跟我出去啊?”他急忙辩白:“别误会,这可是出让人提的条件。”苏南撇撇嘴:“得了吧,我才不信他不肯出手,出手一个就少损失几十块钱呢。不过这种活动还真是人多了有意思。你赶快给老万打电话吧。”
老万在电话里一听就乐了:“我没问题。人工计票,双手赞成!”他说搬到渥太华以后还没有出去玩过,早该活动活动了。听曹嘉文说下班要去买帐篷睡袋,老万就告诉他,帐篷标注的人数是指睡觉的空间,买的时候最好再略大一点。老万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工会主席,指点曹嘉文准备这准备那。最后特别叮嘱他多带衣服和厚被子,说山里的夜冷得很。下班后,曹嘉文请苏南一起去“加拿大轮胎”连锁店买装备。苏南说四人帐篷足够了,但曹嘉文选了六人的。老万的话固然起了作用,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看到四人帐篷没有双房间的。苏南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嘴上却不说什么。
星期五下午四时,他们从渥太华出发,两个多小时开到了邦安科公园。首先安营扎寨,把帐篷支了起来。老万的孩子们兴奋得了不得,跑进跑出,不停地喊叫。他们格外喜欢曹嘉文的双房间帐篷,缠着曹嘉文要睡这个帐篷。曹嘉文耍滑头:“没问题,马上就给你们铺床!”不料孩子们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抗议道:“No! We want it tonight!(不!我们晚上才要!) ”
苏南对老万太太说孩子们真可爱,老万太太乐呵呵地说,他们早想出来玩,这回可趁了心。老万插嘴道:“刚开车,他们就问:‘Are we there yet?(我们到了吗?) ’然后一路上重复这个问题。真到了公园,他们倒在车里睡了。”大家一阵哄笑。
晚上,营地有篝火晚会。艺人们表演各种各样的杂耍,歌手们弹着吉它歌唱。夜的确有点儿凉,苏南不知什么时候靠紧了曹嘉文。曹嘉文说,冷吗?我们回去吧。苏南点点头,双手拉着他的一只右手,一路走回去。她一边走,一边哼着曹嘉文摸不着头脑的英文歌。到了帐篷跟前,苏南说月亮好,在草地上坐坐吧。曹嘉文到帐篷里找了件外衣,出来给她披上。稀疏的月光下,苏南的面孔柔和到了极点,江南水乡的韵致仿佛就写在脸上。纯真朴素的身影,融合在凉爽宁静的夏夜,曹嘉文不觉看得出了神。
“数星星的日子好浪漫喔!”苏南的小资尾巴露了出来。曹嘉文被她这一声感慨唤醒,看着她笑盈盈的双眸,心为之动。
“老万哪里去了?这么美好的夜色,不是给太太作诗去了吧?”他故意恶作剧。这样一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立刻侵占了诗词歌赋星光月色的领地。苏南顿时被这个心理暗示搞得没了兴致。浪漫的杀手,有时竟是家庭的温暖。
苏南觉得无聊,说起几部奥斯卡获奖影片,但不知不觉就被曹嘉文引向了国内的贺岁片。好在不论中西大片,都跑不了爱情这个主题,而谈到爱情,苏南就两眼放光,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头。曹嘉文看得真切,忍不住也想说些疯话,但何芳的影子总在眼前。他与何芳其实什么都还没有说过,何况现在的何芳事业有成,相夫教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何芳就这么固执地横亘在他的心里。他有点后悔约了苏南出来,他可以感觉到,苏南在盼望更多的东西,而他并不想发展这么快。
远远传来阵阵蛙鸣,树叶也在枝头簌簌作响。有了这些响动,夜反而显得更静。月色下,山谷黑沉沉的,融在幽蓝的夜幕之中,清风吹过,花木摇曳,夏的气息熏人欲醉。苏南还在憧憬,还在期望,期望曹嘉文打破这寂静,曹嘉文则惴惴不安,盼着老万一家早点儿回来。
曹嘉文干咳一声,对苏南说:“不早了,要不你先去冲个凉?”苏南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了。她仰仰头,顺一顺披肩的长发,微微叹息一声,心下埋怨曹嘉文不解风情。不情愿地起身到帐篷里拿了洗漱用品,去营地的卫生间洗澡。
老万一家兴高采烈回来了。曹嘉文还没有忘记自己对小孩子们许下的诺言,就说:“我们帐篷大,让孩子们跟我们睡吧?”孩子们欢呼:“Yeah !”老万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的帐篷足够大,也是睡六个人的。孩子们晚上事多,不给你们添乱了。”说着硬把两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家伙拖进了自己的帐篷。
老万太太关切地问:“小苏已经休息了?”曹嘉文作贼心虚,疑心她话里有话,就冲她笑笑:“她去冲凉了。你找她有事儿?”“没有没有,随便问问。”老万太太急忙摆手。“那就早点儿休息吧。你们带孩子累。”苏南恰好回来,大家说了晚安,各自进了帐篷。
曹嘉文洗完澡回来的时候,苏南已经睡下。他们租的是不供电的营地,借着天光,他摸索着,蹑手蹑脚钻进了自己的睡袋。苏南在隔壁冷不丁说:“你看帐篷顶上有树影。”他被吓了一跳,发觉苏南也和自己一样没有睡意。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有月亮嘛。你也没睡?哎,我这是第一次躺在野地里睡觉,很新鲜啊。”苏南不接他的茬儿,自管自又说:“曹嘉文,我看到树影子害怕。”女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女孩子,他暗自好笑,嘴上却敷衍:“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苏南固执地说:“害怕就是害怕,要不──”
曹嘉文不知她要变什么戏法,反正先把自己变傻准没错儿,于是憨憨地问:“要不怎么样?”苏南瞅瞅中间隔断的布墙,忍住笑,可怜兮兮地说:“要不你把手放在墙上,让我的手按住你的手。”于是他俩的手就在中间的布墙上划来划去。
苏南咯咯地笑了一回,又说:“不行,还害怕,你过来陪我。”曹嘉文只好把床垫和睡袋拖到苏南的房间里,他虚张声势搬到紧靠着她的地方说:“不怕我干坏事儿呀?”苏南挥舞着瘦小的胳膊:“去去去!远点儿!远点儿!”他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说:“这下可以了吧?比刚才两个房间时还远。”
“谁让你买中间带隔断的帐篷?活该!睡吧!”说完又得意地笑个不停,曹嘉文这才明白苏南是故意捉弄他。他多少有点儿泄气,跟苏南睡进一间帐篷了,居然没有什么异样的兴奋。反倒是刚才数星星时,心里充满了真切的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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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家起得比较晚,做午饭又花了不少时间。吃完饭,已过了正午,一行人步行到水边。向对岸望去,100 多米高的一堵峭壁笔直地插在清澈的玛兹瑙湖水中,绵延一点五公里,蔚为壮观。他们先租了两条印地安人独木舟,当然不可能是在文明博物馆见到的那种雕着图腾,中间凿出船舱的长木头,而是玻璃钢仿制品。独木舟狭长而不稳定,上船的时候苏南跟着老万的孩子们一起尖叫。老万指挥若定,让儿子和他们夫妇一船,年岁大一点儿的女儿则与曹嘉文和苏南一船。
曹嘉文打开救生包,把里面的哨子取出来让苏南挂在脖子上。苏南双手紧紧抓着船浆,正在空中毫无目标地比划。她气急败坏地说:“曹嘉文!你少吓唬我。”曹嘉文无可奈何地说:“人家都是这样,不信你看看四周。”她定定神,看看别人,这才一把将哨子抓过去,挂在胸前。
等苏南稳定下来,老万的船已经不见了踪影。曹嘉文鼓励着苏南,一起慢慢把船划出了湾口。绕过横卧水面生长的一株大树,湖水明显变深,波浪开始涌动,独木舟左右摇晃起来。苏南停止划浆,尖声喊叫,老万的女儿反倒没事儿。曹嘉文其实也从来没有划过独木舟,被苏南这一闹,不由也紧张起来。但他这时少不得要充好汉,他用力连划几下说:“别紧张,坐好别动!这是共振,马上就没事儿了。”
男人的角色就是这样,他们做事往往并不因为勇敢,而是出于职责。以前在家里,蜈蚣蟑螂爬上墙壁的时候,曹嘉文看着也害怕,却不得不拎一只拖鞋拍掉它们。老婆孩子的尖叫是鼓励也是奖赏。有一次单位分了几只活鸡,他犹豫了几天,终于下决心杀了一只。妻子收拾的时候,说鸡脖子被他锯成了弹簧,鸡骨架给踩得稀烂。最后还是丈母娘出面帮他杀了剩下的几只。他不在乎妻子的抱怨,因为问题已经转化:不是敢不敢杀,而是杀的好不好。他可以不心虚地问妻子,你妈能杀,你为什么不能?妻子的回答相当俏皮。她说,我不怕活的,也不怕死的,就怕咽气的那一下,以致于后来他听到咽气这两个字,就想起那只在他脚下痉挛的母鸡。有一次到自由市场买鱼,卖鱼的给他介绍价钱:活的几元,死的几元。他正犹豫,卖鱼的又说,这几条是刚咽气的。他差点儿吐出来,急忙走开。那卖鱼的还在背后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喊:别走啊,刚咽气的按死的卖给你!
“好漂亮的湖面啊!”苏南的一声轻呼把他拉回现实。原来他们已经划过狭口,来到宽阔的湖面。开头的紧张已经消除,心情随着视野的开阔而开朗。划累了,他们就沿着峭壁缓缓滑行。峭壁水平线的上方刻有许多土著人的肖形图案,美丽的狩猎图展示着古代北美人的剽悍。虽然加拿大土著人至今仍然严守着自己的保留地,继续着自己远古般的文化,但曹嘉文脑海里还是闪现出德国人西拉姆说过的一句话:“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需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灭亡了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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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在帐篷里,苏南赞叹这么多游人的地方,居然还能保持这么整洁的环境。曹嘉文问,你是绕着弯儿批评国内吧?苏南说国内连天池、阿里都不能保持原貌。当地的居民操着普通话、广东话甚至英语围追堵截着游客,白色污染毁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圣。但是,生存是第一位的,谁又能阻止人们脱贫奔富的脚步呢?
曹嘉文说他出国前最后一个旅游的地方是普陀山。商贩的叫卖声,僧侣的诵经声,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都在击打他的心。他很困惑,自己是不是也算一个破坏者?苏南安慰说:“别责备自己,也别忧国忧民。这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管得了的。你要跟国内的人讲这里环境好,人家不骂你卖国贼才怪。他们听说的,是美国的垃圾往中国倒,所以美国干净。”曹嘉文宽容地说:“也有道理。”苏南叫起来:“有什么道理?保护环境可不是只在嘴上说说而已,需要人们一代一代不间断的努力呢!你看看这里的小孩子,那么小,就知道香蕉皮不能乱丢。”曹嘉文不由想起何芳给他讲过的一次亲身经历。还在英国上学的时候,何芳去一个小店里买文具,收款机出了毛病,柜台前难得地排起了队。排在她前面的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悄悄地嘟囔:“笨妞!”轮到他付款,收款的女孩子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为他收款装袋,在递给他收据的时候对他说:“今天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请你原谅!下次再来,你会看到我很快的。”何芳清楚地看到小男孩的脸唰地红到脖根。
“好了,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都怪我说起。”苏南打断了他的走神,“你儿子最近有信吗?你什么时候办他出来?”他想,这个苏南真是没救了,一个话题比另一个更沉重。不过提到儿子,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神飞色舞:“没来信。他还小,我现在也没这个能力,等他上了中学再说吧。其实我带不了小孩子,他跟我不如跟他妈妈。”苏南一脸天真地问:“你们怎么就离婚了?”他踌躇片刻说:“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觉得生活在一起太困难,彼此很难适应。”她不相信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挺随和,也挺会体贴人啊。你肯定是在外面另有女人了,对吧?国内时兴这个。”他叹口气,声音仿佛发自很远的地方:“哪有的事儿!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怎么可能?”她不舍穷寇:“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跟我还藏着掖着?老实说,你一共有过多少女人?”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经典回答:一位数。”
苏南从睡袋里撑起来:“九个?好你曹嘉文。看不出啊!”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嘿嘿,我用的是二进制,0或1。”苏南又躺下去:“没劲,不说真话。”
“说真话的人都死的很惨。”他开始反击,“对了,你从来没讲过你的事,
说说看?”
“我要讲了,保准你明天游泳都会觉得湖水是酸的,没见过自己找醋喝的。嘿嘿!”苏南毫不示弱。
“不讲拉倒,我还不知道你成天想你国内的男朋友。”他随口乱说。只想转移这个话题,却不料一枪打中了靶心。苏南神色黯淡下来,略带忧伤地说:“嗯,这倒不差,初恋的记忆总是难以抹去。”
曹嘉文竟真有些醋意,上网聊天说顺了嘴,立刻来了一句:“真酸!/ME FAINT !(我晕!)”苏南惊讶道:“怎么?你也上网聊天?这可是网络聊天术语呀。”他不好意思地说:“是呀,说走嘴了不是。”苏南不以为然:“上网聊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怎么这么说?”曹嘉文坚持道:“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上网聊天的都是小年轻儿,我这把年纪上网有失体统。”
说到网络,苏南神采飞扬:“呵呵,你觉得自己很老了吗?我还以为一上了网,人人都是二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阅历。别说,你这样的男人在网上含金量不低,有多少美眉追你呀?”他随口答道:“要说没有就不实事求是了,但我把网络和生活分得很开。何况,我早已打定主意,再也不结婚了。”
曹嘉文如释重负。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借这个机会,说了出来。苏南冷不防中了一箭,却可惜不是那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射的。她感到非常突兀,直着嗓子问:“这是为什么?”声音很大,自己也吃了一惊,知道有些失态。曹嘉文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剧烈,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始终在反省,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家庭生活。”苏南的声音尖得不自然:“谁也不能左右你的思想,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觉得你适合什么样的生活?”他为难地说:“这我自己也说不清。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晚安!”苏南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脊背。
第二天一早,老万夫妇把孩子交给儿童照看处,让小孩子玩小孩子的东西,他们则与曹嘉文和苏南到林子里散步。一路上老万手舞足蹈,对曹嘉文大谈移民公司的业务,他说已经在上海和北京找到了牢靠的业务伙伴,准备年底以前回国一次。讲到回国,老万相当兴奋,他四五年都没回去过了。苏南和老万太太走在后面,渐渐拉开了距离。老万太太直夸曹嘉文能干,倒好像曹嘉文是她介绍给苏南的。她说曹嘉文当初考大学,他爹娘怎么就那么有远见,专业选得那么好,就像一早儿就知道他要来加拿大。这不他才来了没几天就找到那么好的工作。苏南笑笑说,没错儿,专业选对了,少走弯路。他不来加拿大,在国内工作也坏不了。
他们走到湖边,乘渡船到了对岸,沿石阶登上峭壁。苏南昨天划船把胳膊腿都划酸了,如今在台阶上走一步,就疼一下。到了山顶,她赖在观望台的长椅上不肯下山了。老万说曹嘉文你好好陪苏南歇一会,我们先下去了。老万太太说年轻人怎么比年纪大的还怕累?需要锻炼啊!老万扯她走,她才明白过来,自言自语说走了走了,不碍事了。曹嘉文无可奈何地和老万相视一笑,却被苏南看到。老万夫妇离开以后,曹嘉文免不了又遭一番埋怨。
下午又去划船,曹嘉文和苏南一人租了一条爱斯基摩人单人皮筏子──当然还是玻璃钢的仿制品。老万和太太依旧租了印地安人独木舟。
他们正推船下水,忽听岸边和水面上哄声阵起。赶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白人大胖子在骑水上自行车。骑水上自行车讲究的是平衡,胖子冲不出十米就翻车。还亏他水性好,他踩着水,把自行车翻成正面朝上,然后把自己足有两百多磅重的身体从水里拖上来,先趴到自行车的船底板上,再慢慢骑到座位上。不幸还没等他坐稳,就又从另一侧一头栽进水里。如此往复,不下十次。
岸边的人和船上的人先是乐,后来就开始为他加油。胖子一骑上去,大家就拍手、吹口哨。胖子一落水,湖面上就响起一片惋惜声,远远荡开去。
胖子折腾了半天,终于放弃。他游泳推着自行车靠了岸,乐呵呵的,并不觉得难为情。这两天苏南说话多,尖叫多。嗓子本来就哑了,给胖子一助威,竟打起了嗝。打嗝原不要紧,糟糕的是她浑身肌肉眼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一打嗝,腹肌被带动,一副哭不得笑不得的样子。老万暗中捅捅曹嘉文:“这个毛病有个秘方能治,跟人工呼吸差不多。要不要我们回避一下?”曹嘉文呵呵笑道:“得了吧,别乱说。小心她听到,正不高兴呢。”
曹嘉文这一趟玩得相当开心,他对苏南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想必苏南也这样吧。男女之间的感情最难界定,也许最吸引人的,也就是糊里糊涂的那一段时光,一切搞清楚了,就失去了趣味,比如分手,又比如婚姻。
19
汤姆是在靠近魁北克市的一个小镇长大的,父母亲开着镇上唯一的杂货店。哥哥去外地上学那年,汤姆刚刚十二岁,恰好到了加拿大法律许可独自在家的年龄。放学回家,父母还在店里忙碌,他就一个人玩儿,看书看电视。周末的时候,店还是要开,父母还是要工作,他也只好还是自己呆在家里。他常常孤单地坐在后门外面高高的甲板上,看他的小狗在园子里乱跑。一条小河蜿蜒而来,逶迤而去,自然地构成了花园的边界,隔岸是绿地,绿地后面是森林,森林里住着麋鹿和刺猬。小河是他的快乐,夏天可以划着小船,找几个小伙伴不紧不慢消磨一个下午。冬天可以驾着雪橇,领着他的狗穿行在河道与林木之间。秋天的红叶,春天的残雪,无一不是赏心悦目。
所有的季节里,他偏爱夏天。他喜欢虫鸟的鸣叫、生机勃勃的阳光、还有油绿油绿的草坪。他常常看到邻居老威廉搬一把躺椅,放在大树的荫凉底下,悠闲地躺在上面边看书边打盹儿。老威廉的老黑猫也常常走来,懒洋洋地趴在老人脚边。老威廉兴致好的时候,常招汤姆过去玩儿一会儿。教他弹弹钢琴、下下像棋,跟他像大人一样聊天。老威廉从不悔棋,玩游戏输了也不赖帐,一如小镇淳朴的民风。
老威廉去世的第二年,汤姆告别了小镇,来到多伦多求学。如果说多伦多是一头驯鹿,小镇只能算一只海狸。对汤姆冲击最大的,不是多伦多的巨大,而是它的忙乱。学校的生活像一本翻动的日历,来不及琢磨就过去了,就像那些考试,他的成绩永远是好的,奖状也不少,但记住了的,还只是表层的东西。
毕业的前一年,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汤姆遇到了何芳。何芳那时还在英国读书,假期到加拿大旅游。留学生的旅游,不外找找异地的同学老乡,住在人家家里,连玩带游。
“介绍一下,这是何芳,我的朋友,在英国读博士。这是汤姆,我们学校的高才生,动力学博士。”
何芳起初并没有十分注意他,大家都是穷学生,一杯在手,无拘无束,只觉得在一起聊聊挺好。汤姆微笑着先开了口:“英国很美,一望无际的草地。我非常喜欢那些古堡,简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部历史。”何芳饶有兴趣地问:“你去过吗?”“去过几处,丘吉尔庄园、爱丁堡古堡……呃,还有谢菲尔德附近那个庄园叫什么来着?”何芳接口道:“查斯沃思。”“对对对。”汤姆越说越兴奋,“最有意思的是英国的天气,随时都会下雨,人们出门手上总拎把伞。走在伦敦的街上,碰巧下雨的话,你会看到无数的黑蘑菇从地铁站的出口忽然冒出来──哎,你说英国人怎么就偏爱黑伞呢?”
何芳微笑着摇摇头,看他高谈阔论的样子,仿佛反是他从英国来。这时,音乐换上了《梁祝》,她随口问道:“喜欢音乐吗?这是中国的名曲,我很喜欢。”汤姆认真听了一会儿说:“相当动人。曲子很忧伤、很缠绵。这怎么会是中国音乐呢?明明是西方音乐嘛。”何芳捍卫着《梁祝》的版权:“这是一首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小提琴协奏曲,怎么会是西方音乐?”
“听不出来。”汤姆固执地摇摇头,“有些民族也借用西方音乐,但你听得出来。这首曲子跟西方的音乐没有什么不同。”
“音乐是不分国界的,不是吗?”何芳到底是在中国长大的,到了这种时候自然而然采取了中庸之道。“就像贝多芬,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的音乐。”
“贝多芬太可惜了,在他最成功的时候,他却改变了作曲风格。他写得更长、更感情化了,比如那首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
“你说的是他的《英雄》交响曲?”
“是的,还有那首《田园》。”
何芳糊涂了:“可这都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呀!那么,肖邦呢?”
“可怜的波兰人,他写的钢琴曲倍受指责。李斯特弹奏肖邦的曲子,甚至比肖邦本人更好呢。”
何芳听得诧异,不由抬眼看看对面这个中等个子、理着个规规矩矩发型的小子,却见到一脸诚恳的笑容。他那双宝石般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好像让人可以一直看到内心。她一时无法确定,那是否是汤姆博士的幽默。
何芳回英国的时候,汤姆也去机场送行,也许就是分别的那一刹那,就是握着手不愿松开的那多余的几秒钟里,他们传递了彼此的好感。何芳庆幸过,他们没有错失那个机会。可是回头再想,别离从来都是伤感的,并不一定因为爱情。
第二年暑假,汤姆飞到英国看望何芳。他们在古老的小酒馆里大声地说话。他们躺在公园厚厚的草坪上享受英伦三岛难得的阳光。何芳订了学校的船,他们在长满青蘅的小河里与鸭子并驾齐驱。汤姆左一篙、右一篙,把船撑得风快,仿佛回到了童年的老家。歇下来,靠在岸边吃东西的时候,何芳告诉汤姆,岸边的小蓝花在中文里叫做“勿忘我”,汤姆深情地望着她:“我不会忘记的。”那双浅浅的蓝眼睛透明得让人心慌。
一个雨天,他们从伦敦的地铁站钻出来,随着人流打开大大的黑伞,伞下,汤姆吻了她。无数的黑伞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汤姆自己也不知道,他认为平平常常的小事儿,在何芳眼里竟然都是那么新鲜。一束鲜花、一个拉椅子的简单动作、一场穿礼服的音乐会、一个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的星期,都让何芳欣喜、惊诧、陶醉不已。而汤姆喜欢何芳的,居然是她的“安静”。
汤姆的勤奋踏实很快得到了回报,他还没等到戴着博士帽去参加毕业典礼,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就预定了他。到何芳毕业的时候,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已经被汤姆用英语表达得淋漓尽致。就着晕晕乎乎的劲儿,何芳笑吟吟地嫁到了加拿大。
20
何芳先在约克大学找到一份博士后的工作。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安德鲁。休完产假,她觉得学校待遇偏低,有点儿对不起自己,就转到一家电子器件公司做工程师,设计网络光纤交换机。
EFPC是国际上极有影响的网络产品订货会,在美国举行的一届大会上,她设计的产品获了金奖,上百万加元的订单从世界各地飞向公司销售部。而这一切,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老板彻底封锁了消息。这家私人公司不大,一直由老板实行家族式的黑箱管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她才偶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她很震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心里装了事儿,见了老板都不自然,倒像她欠了老板什么。她暗自嘀咕了几天,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汤姆。汤姆惊异地看着她问,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去找老板当面谈?何芳为难地说,这怎么好谈?谈什么?汤姆不解地说,当然是谈钱,要求加薪和奖励啊。这是一个公平的国家,付出了就要有所得。
谈判异常艰苦。本来她占理,老板心虚,但要钱的一方似乎永远处于劣势。经过几个月的争取和不断的妥协,老板终于答应一次性奖励她十万加元,年薪增加一万。
汤姆显得比何芳还高兴,发觉自己居然还有运筹帷幄的本领,虽然手下只有何芳一员战将。其实,汤姆自己倒是按部就班地过着一天一天,大起大落之际的大事决策跟他向来沾不了边儿,连买卖公司配发的股票也总是随大流。
枫叶又红,正如通讯设备市场一样火爆。在汤姆的催促下,何芳休了一周假,跟他带着儿子一起回魁北克老家。一路上,到处都是赏心悦目的红叶。放眼望去,浩浩荡荡,林木好像燃烧起来,风过林动,仿佛有无数欢快的小精灵在天地之间蹿来蹿去,深红色的、火红色的、桔黄色的、明黄色的、葱绿翠绿色的,层层叠叠,前呼后拥,无边无际。
汤姆的父母很久没见到孙子了,看着满地乱跑的安德鲁,高兴得合不拢嘴。汤姆完全松弛下来,这是他的快乐老家。何芳则绷紧了神经,处处都加了小心,婆家不是娘家,何况公公婆婆说着她听不懂的法语。安德鲁第一次回老家,汤姆忙着带他去自己小时候的领地重温旧梦,每天都玩儿得又脏又累。何芳有时跟着他们,更多的时候则去汤姆父母开的小店里帮忙。汤姆父母不止一次感慨,何芳比汤姆懂事多了。
假期像银行里的存款一样容易用光,转眼到了该回去的日子。汤姆和安德鲁一百个不愿意地离开了小镇。走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汤姆一个人去教堂后面的墓地看望了老威廉。
一回到公司,何芳耳边就响起老板火烧火燎的催促声,案头堆满了积压下来的工作。她紧张得连卫生间都得少去两次。她在公司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老板答应的加薪和发奖金已经全部兑现。她工作卖力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老板封锁消息那件事始终不能让她释怀。她虽然赢得了胜利,但却为此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要命的是,她再也无法信任老板。她受到了伤害,也获得了经验和勇气,更看到了希望。汤姆那时刚被提升,工作稳定,心情也好。他的医药保险和牙医保险涵盖全家。他们的养老保险、孩子的教育基金、人寿保险和银行按揭保险都买全了,生活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何芳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要自己开公司。
汤姆听到她的想法,吹了声口哨。
汤姆的薪水一涨再涨,何芳的工资也不低。她争取到加薪以后,工资与汤姆旗鼓相当。眼看买房子的贷款即将提前付清,汤姆心里说不出地舒坦。何芳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辞职自己办公司,汤姆当然不同意:“亲爱的,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总算安定下来。你现在的工作不坏,老板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器重你。你把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丢掉,自己去冒险,成功有多大把握?”何芳双眼充满藏不住的兴奋:“我看重过程胜过看重结果。”汤姆依然耐着性子,但语气已经略带嘲讽:“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该有的都有了,孩子有了,房子也有了,各人有各人的汽车,工作也有保障。假如你真的不高兴再给你老板工作,你可以辞掉工作呆在家里嘛!我的工资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亲爱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国度假了,我想去法国已经两年多了,你总是推说没时间。”
“对不起,汤姆。”何芳抱歉地说,“我也很想去啊。巴黎对女人的吸引远远超过对男人的,香谢舍大街的橱窗吸引了多少双女人的眼睛啊!”她调皮地笑笑接着说,“当然,也吸引男人的钱包。”
“上一次去巴黎,还是我去英国看你。那是多好的时光!我怀念那时的每一分钟,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们一起穿过了英吉利海峡隧道。”汤姆英俊的脸庞浮上笑意,“可惜那时我们都是穷学生,在那些橱窗前面我很惭愧呢。现在我可以送你漂亮的衣服了。”
“谢谢你,汤姆。我不会替你省钱的。”何芳也兴奋地说,“我们还要再去卢浮宫欣赏那幅嵌在墙里的蒙娜丽莎,去巴黎圣母院抚摸卡西莫多敲过的大钟,我们还可以沿着赛纳河漫步,透过那些精致的铁门,看几眼法国人精心照看的花园。我们还要在街边喝咖啡……哎,想想都让人兴奋!”她顿了一顿,想到眼前的一大摊子事儿,神色黯然下来:“可是汤姆,我现在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支配的时间。我满脑子都是主意,需要我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精力去实现它们。如果我还留在现在的公司,一方面放不开手脚,一方面又担心上次的欺瞒事件重演。你说你的收入完全可以养活这个家,这很好,这样我办公司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事实上,我们的收入一向分开自理,房款和日常用度,平时都是一人付一半。我还会继续负担我那一半费用,你就当我自己拿点儿钱去玩儿一个游戏好不好?”
“不是钱的问题。”汤姆大为不满,“你已经很少花时间在家了,开了自己的公司,天知道你还回不回家!”“我保证象以前一样照顾好你和儿子,这还不行吗?汤姆,你要知道,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这对我很重要!”
“什么都没有教育下一代重要,我多么希望你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我回家看到你们的笑容,会开心得要死。”汤姆一脸憧憬。
“既然你这么喜欢家,喜欢孩子,喜欢家里的舒适消闲,你为什么不辞职留在家里呢?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啊!我相信我也完全有能力养活这个家。”何芳笑咪咪地,瞅着瞠目结舌的汤姆。
第二天,何芳递了辞呈。老板再三劝说挽留,许以种种诱惑,她都没有动摇。因为她的条件老板无法满足。她说,我要当老板。
她花五百加元注册了一个光纤通讯器件有限公司,公司只有她一个人。她又去花两百元印制了名片,公司就算开张了。
汤姆板了好几天的脸,后来看她整天钻在家里的地下室,足不出户,竟跟他期望的异曲同工,这才重新有说有笑起来。
何芳夜以继日地设计新产品。除了外壳不得不请一家模具厂设计制作,两件样品的其它零部件全部由她自己一手完成。她提着这两件宝贝,只身去美国参加当年的EFPC大会。她租了最便宜的展台,甚至没有租用计算机,而是用带去的笔记本电脑演示她的产品。三天的会期,光顾她展台的顾客实在不能算多。而CISCO、3M、NORTEL、FSC等 大公司的展台前总是熙熙攘攘,挤满了参观和洽谈的客商,人们手里提着这些公司花样翻新的各种纪念品,匆匆忙忙,从她的展台前走过。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昨天来过你的展台。”男子微笑着说,带着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
“对呀,我记得。你从德克萨斯州来。”何芳当然记得,这位美国南方佬问了不少问题,还带走了详细的资料。
“我叫理查德,很高兴认识你!根据贵公司的资料,我做了性能分析,你们的产品正是我们寻找的。”
“那么,你决定订货了?”她兴奋地站起来。
“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很抱歉。在没有确认产品性能和质量之前,我恐怕无法订货。你知道,假如是CISCO等大公司的产品,我们是不会犹豫的。”
何芳一下子又泄了气:“难道你不愿意买一个样品回去试一试吗?”
“喔,一个很好的建议。”男子依然微笑着,慢条斯理地问:“那么,什么价格呢?”
何芳打听过那些大公司的同类产品,价格都在两万美元以上。她咬咬牙:“一万五千美元。”
“一万美元。”
“一万二。”
“成交!”
就这样,她卖掉了第一个样品。
21
回到多伦多的第二天早上,何芳来到她开户的银行。她走向前台小姐:“我要见罗杰斯经理,麻烦你通报一下。”
“你预约过吗?”
“很抱歉,没有。我的事很急,这是我的名片,请你务必通报一声。”
五分钟以后她坐进了罗杰斯的办公室。罗杰斯腆着大肚子,陷在转椅里,研究她的名片。
“我能为你做什么,何女士?你在我这儿是私人储户,可这次你好像要干点儿别的。”
“我注册了一个公司,样品已经售出。我在筹划公司的厂房和设备,我需要贷一点儿款。”
“我们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你的公司生产什么?”
“生产光纤通讯设备,比如光纤开关、路由器、集线器等等。”
“那是干什么用的?”
“你知道北方电讯和FSC 公司吧?他们的客户得不到的东西,我这里有。”
“听起来怪有趣。你想借多少?”
“至少五十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抵押金不会多,只有五万。”
“没问题,五万可以干很多事情,看你怎么花。我刚查过电脑,你的房子贷款马上就还完了,为什么你不拿房子做抵押呢?你甚至可以借更多。”
何芳踌躇了一下。“房子是我丈夫和我共同拥有的,他决不会同意用房子做抵押。”
“那就不好办了,假如你不能说服你丈夫,恐怕不能借那么多。”
“我能借多少?”何芳急切地问。
“最多二十万。”
何芳回家做了汤姆最喜欢吃的Chateaubriand烤大牛排,焦虑不安地等他回家。晚餐桌上,汤姆果然吃得有滋有味,拍了她不少马屁。
“汤姆,我上次跟你说,我的样品卖了一万二呢!”
“好消息啊!我当时就祝贺你了。”汤姆微笑着。
“我需要贷款筹措厂房和资金,还要招聘工人和技术人员。”
“你知道的,亲爱的,这不是我的专长,恐怕我帮不了你。”
“不是要你帮忙干这些,贷款需要抵押,银行希望用我们的房子──”
“不!”汤姆立刻打断她,“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这所房子来得可不容易,多少年才算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谁都没有权力拿它去冒险。你说过,你只是用你自己的零花钱玩玩而已。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也真的帮不了你。”
“对不起。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何芳没有表情地说。
第二天,汤姆上班离家以后,何芳给德克萨斯的理查德打了电话。理查德说测试情况良好,大概很快会有订单。她抑制住自己的兴奋,立刻给银行的罗杰斯拨通了电话。
“罗杰斯先生,假如我有客户的订单,你是否可以考虑给我贷款?”
“当然可以,我们很愿意帮助你。不过还要看订单的金额,这一点请你理解。你已经拿到订单了?”
何芳坚定地说:“放心,订单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你说什么?”罗杰斯的声音充满困惑。
“没什么。”何芳抱歉地笑笑,“下次再去找你,我会带着订单。”
三天后,何芳拿着订单的传真件,顺利贷到了款。
22
何芳的公司很快发展到近二十人的规模,她的客户主要是美国的网络公司和系统集成商。她聘请了一位工程师协助自己开发研制新产品。销售部请了两个经理,其余的雇员全部做装配测试。工人三倒班,保证生产线24小时不停。产品的外观和包装设计则签给一家装潢公司。
周末,何芳蹑手蹑脚起床,汤姆含糊不清地问:“又去加班?你的游戏玩儿得怎么样了?生产出什么新鲜玩具了?”“哦,那些光纤开关你不会感兴趣的。继续睡吧。”
深夜,何芳熨完最后一件衣服,伸伸腰,用手在后背捶捶。
超市,汤姆推着小推车,儿子在里面坐着,何芳不时从货架上取下东西放进车里。
公司,何芳开完一个长会,坐回办公室,打了一个哈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芳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和汤姆好好谈谈。
“汤姆,我实在精力有限,顾不上料理家务。我很抱歉,我想我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
“亲爱的,我已经在尽量分担家务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谢谢你,我当然看得到。不过,这段时间我特别忙,我总是觉得没有照顾好安德鲁。我们能不能让我们的父母住过来,照顾他一段时间呢?”
“你说什么?让他们住在我们家里?多奇怪啊!我父母要照料杂货店,他们是不可能过来的。”
“我父母倒是都退休了,过来没问题。问题是你欢迎他们吗?”
“说实话,我更喜欢我们的小家庭。他们住在家里,我们会很不方便的──不仅仅是我,你也一样会觉得不自在。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在中国,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是很常见的。老人们照顾孩子会比我们还尽心,中国有句俗话,叫‘隔代亲’。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回魁北克,安德鲁跟他爷爷奶奶玩得多开心吧?有人爱护他、教育他、带他玩儿,对他以后的成长会很有好处的。再说,我也非常想念我的父母,让他们来住一段,是一石二鸟的好事啊。”
“如果你喜欢,可以请他们来试试。”汤姆虽说口气仍有些勉强,心里却不由地想起小时候,父母整天忙里忙外打理生意,自己很孤单的样子。小河,小狗,老威廉,所有童年的回忆。
23
三个月后,何芳一家到机场接她的父母。安德鲁藏在汤姆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姥姥、姥爷。回家老人打开带来的大包小包,又是玩具又是零食,安德鲁举着塑料冲锋水枪,很快就和两位老人打成一片了。
一个星期后,何芳的爸爸早锻炼出去迷了路,幸好随身带着何芳写好的地址,被好心人送回了家。他直抱怨,说住宅小区的路曲里拐弯儿的,不像国内东西南北清清楚楚,只要有方向感,怎么都能找回家。
两个月以后,何芳的面色红润了,安德鲁也调皮爱撒娇了。汤姆在家里感到空前孤立,所有的人都在说普通话。
一天在饭桌上吃意大利面条,安德鲁和他姥爷“吸溜吸溜”把面条吸得山响。汤姆再也忍不住了,冲儿子嚷嚷:“安德鲁!你别弄出那么大声好吗?”安德鲁不管这一套,继续吸着,对汤姆满不在乎地说:“姥爷说这么吃才香。”何芳急忙拉下脸来管教安德鲁,又转头低声对她爸爸说:爸,你别教安德鲁吃饭弄出这么大声,这在饭桌上是很不礼貌的。她爸爸尴尬地答应着,自己那碗面竟不知道怎么吃下去,吃了一辈子出声的面,让他不出声吃,他还真不会。汤姆这一留心不要紧,他发现吃任何东西老人家都能吸出声来。
打那以后,饭桌上,常能看到何芳妈妈踢老伴的脚或是用胳膊肘撞他,使得老爷子发出的声响音量正大的时候忽然安静一小会儿。汤姆装听不见,但他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说一声“失陪”,就逃也似的离开饭桌。
私下里,何芳对她妈说,能不能让爸爸适当注意一点儿,饭桌上的响动确实太大了。她妈不满地说不是一直在改吗?要说响动大,汤姆擤鼻涕那才叫响动大,地动山摇的,还根本不避人。还有,汤姆总是把音响开得整个房子都被震得呼悠呼悠。何芳为难地说,这都是洋人的习惯,在这里生活,只好入乡随俗。她妈说,我们已经够能忍受了,本来说出来跟女儿享清福的,没成想改受洋罪了。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汤姆发现老爷子不但饭桌上出声少了,而且慢慢竟跟他说起英语来,他很高兴,对何芳夸奖她父亲适应能力强。他说老爷子英语进步很快,随口打听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何芳说老人家在家里闷得厉害,闲得无聊,就去上华侨服务处办的英语班。汤姆同情地说,他们在这里的确太闷了,学学英语也好,学费要不少钱吧?要不要我帮忙?何芳忙说不要不要,他们那里免费。汤姆一脸疑惑:那些学校只对新移民免费,你爸爸是来探亲的,要自己交学费啊。
何芳心想坏了,遇上一个叫真儿的。正想敷衍,不料儿子在一旁说话了:“姥爷说,学校偷偷让他们去的,移民部的人不知道。”何芳只好解释,华侨服务处主要是想为中国老年人建立一个社交场所,相当于一个老年俱乐部。老年移民人数少,办不起班来,所以他们也欢迎探亲的老人去听课。
“这是不对的,政府的拨款不应该用于其它目的。我们纳税人交的钱不该这样花掉的。”汤姆皱着眉头说。何芳心里直打小鼓,这位仁兄不至于给政府写信抱怨吧?
何芳父母抵加六个月后,签证到期。何芳跟汤姆商量,是不是再续半年。汤姆忍而又忍,好不容易才盼到他们要走了。听何芳这样一问,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没好气地说,假如再续,请他们去住老年公寓好了。
何芳的父母早早就开始打包行李。何芳问他们的意见时,两位老人坚决要回家。她妈妈拉着她的手,充满同情地说,安德鲁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就是怪可怜的,你们俩都这么忙,这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汤姆怪怪的,除了甜言蜜语,没见他帮你什么忙。记住了,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找妈。何芳无从解释,只说汤姆对她很好,要他们放心。送走了父母,她怅然若失,本来好好的一件事,结果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那天傍晚,汤姆一个人在客厅弹起了钢琴。何芳脆弱的神经不时被他格外用力的弹奏吓到。后来她干脆走到客厅,在汤姆身后抱起双手默默地站了许久。
24
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占领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大,渐渐有了些影响。美国的市场大好了一阵以后,慢慢趋于稳定。何芳踌躇满志,开始考虑如何扩大自己的业务,她首先想到的是曾经上过学的英国,环境比较熟悉,还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留在那里。她也想衣锦还乡,在国内设立分厂,同时打开产品在中国的销路。有人提醒她国内假冒仿制产品泛滥,她觉得硬件产品与软件不同,盗版没那么快,也没那么容易。她的产品关键技术别说在国内,就在北美也没人可以轻易模仿。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何芳拖延了几天,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汤姆讨论这件事。她必须听取他的意见,又非常害怕跟他说起公司的任何事情。汤姆似乎从来没有把她的公司放在心上,说起来总是玩笑的口吻,仿佛她的公司充其量只是一个妇女聚会的俱乐部。
星期五下午,何芳情绪却相当好,她决定趁着这好心情把话在今晚说出来。她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汤姆已经把安德鲁从托儿所接了回来,正跟他扔皮球玩儿。儿子扑过来要何芳讲故事,她亲亲儿子:“跟爸爸玩儿,妈妈要做饭。”安德鲁撅起小嘴:“我们都扔半小时皮球了。”何芳只好先开空头支票:“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给你讲故事。”说罢系上围裙,打开冰箱,往外拿东西。她先烤上三块汉堡牛肉饼,又煮了几个土豆,再拌一个沙拉。
汤姆也不闲着,打开罐头,把半成品奶油蘑菇汤加了两倍水放到炉子上煮,又把煮好的土豆捣成泥,和牛排、沙拉一起盛到各人的盘子里。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汤姆去开葡萄酒。何芳皱皱眉:“汤姆,你少喝点儿好吗?我今天有事跟你商量。”汤姆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明天周末,你又要加班,对不对?其实你说不说还不是一样。”何芳不去理会他的讥讽:“不,我要说的是关于FSC 公司想要购买我公司的事儿。”
总部设在渥太华的FSC 公司,是光纤通讯设备行业的领头羊之一。他们的销售报表显示,光纤通讯设备的销售量显著下降。调查之下,发现其它公司正在不断蚕食他们的市场份额,其中何芳的小公司冲劲最猛。FSC 公司的CEO (首席执行官)当机立断,下令公司高层与何芳接触,争取尽快买下她的小公司,并入FSC 。
接到FSC 的建议,何芳吃了一惊。FSC 的几个产品一直是她的主要竞争对象,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远远比不上对方,但在高科技领域,技术含量所占的比重是惊人的。她已经度过了最艰苦的阶段,现在谁也不敢小看她。事实上,她目前的资产早已远远超过了她的前老板。
“我会仔细考虑这个建议,尽快答复你们。”这是她在电话上回答FSC 常务执行官的最后一句话。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契机,但公司是她辛辛苦苦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她舍不得卖掉,何况她还准备大干一场。
在她认真考虑公司前景的这段日子里,产品质量出了问题。有几种交换机的反射衰减率始终降不下来,即便由她最好的技工装配也不行。她一时无法判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设计上的缺陷,还是生产设备跟不上要求。这件事原本不大,却偏偏发生在这样一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势单力孤,好像在跟无形的风车作战,而且身边连个摇旗呐喊的桑丘都没有。她反复问自己:或许,卖掉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她动心了,但这是大事,不能立刻就做出决定。她需要汤姆的意见。
25
汤姆是典型的工程技术人员,又在大公司上班,生活非常规律,他最怕的就是何芳没有节制的加班。他一开始没把何芳的小公司当回事儿,觉得只有他们的飞机才叫产品。办厂、经营、销售,他压根儿不感兴趣。后来他感觉到何芳的公司非常严肃地成长起来,他又有些拒绝她的成功。何芳一心扑在工作上,他早已一肚子意见,每逢她周末加班,他就更加深恶痛绝。他直后悔当初没有更坚决地阻止何芳办公司。现在一听这消息,他立刻来了精神,巴不得让何芳立刻就把公司卖掉,随便换个游艇别墅都好,哪怕是辆好车呢。他喜形于色:“好消息!卖掉好!亲爱的,他们出多少钱?”
“一千万。”
“一……千万?”汤姆手里的酒瓶凝固在半空中。
“一千万,是美元。”
“你在跟我开玩笑?不,你的幽默感不在这里,这肯定是真的。老天,一千万美元!”
“我也没想到会值这么多钱。”
“我知道你赚了不少钱,可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才三年功夫吧?你真了不起,我为你骄傲!”汤姆的眼里透出温情,“可是你的皱纹都爬上眼角了。”
“没什么,大家都会变老的。”何芳握住汤姆伸过来的手,柔声说道。汤姆的话让她觉得要落泪,她拼命忍住。
“你会卖吗?”汤姆变得认真起来。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不,这只是通知。”汤姆摇摇头,“你一向我行我素,我的意见根本不重要。我想你已经决定了。”
“汤姆,这么说不公平。”何芳忽然感觉出奇地疲惫,不由自主叹口气,说:“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多么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汤姆晃一晃杯中酒,有些不自然地说:“不谈这些了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公司卖了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何芳露出茫然的神色:“我还没有打算,也许会休息一阵子吧,这几年也的确太忙了。”汤姆苦笑道:“我敢打赌,你在家里休息不了两个月,就会坐立不安。”何芳抱歉地笑笑:“还真没准儿。这么说,你赞成卖掉?可是我舍不得呀!”汤姆有些冷漠地说:“我一向不赞成你去办公司,在这件事上,我们始终说着不同的语言。你不是告诉过我你们中国的一句成语吗?‘鸡同鸭讲’,多么形像!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公司是你的,你自己决定吧。”
失望无可掩饰地涌上何芳清瘦的面容。她与汤姆谈话越来越困难,多谈一次,就多一重隔膜,恶性循环,积重难返。何芳心里充满悲凉。
星期五的晚上,汤姆通常喜欢泡个热水澡。何芳照例给他放了洗澡水,取出换洗的衣服。汤姆照例说了声“谢谢!”然后他迟疑了一下说:“亲爱的,你对我太好了,以后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做吧,你上班挺累的。”何芳笑了笑:“没什么,习惯了。”汤姆忽然有了点儿火气:“可是我不习惯,我从小受的教育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为什么你的好心要让我感到别扭?而我希望的平等和睦的家庭气氛,也难以见到?”说着又铁青着脸摆摆手,“算了,不说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何芳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一团高兴,回来报告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卖不卖公司暂且不说,有人出这么好的价钱,至少表明了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认可。她忍不住冷笑道:“你话都说完了,观点也表达得清清楚楚了,又说不说了。是不让我说吧?你不是常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吗?我今天也得说说!我工作的时间不比你短,强度不比你小,拿钱也不比你少。回来不管累成什么样子,还照样抽出时间照顾你们父子俩,难道我还错了不成?”
汤姆瞪圆了眼睛:“你工作那么卖命为了什么?你完全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工作无非是为了赚足够的钱享受生活,家庭才是生活的核心。我们都几年没有一起休假了?我班上的犹太同事,星期五下午太阳落山以前是一定要赶回家的。周末他铁定了要和家人在一起,公司出了天大的事儿也休想叫得动他。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的家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我来说,工作本身就是乐趣。家是我忙碌一天回来休息的地方,是一个本该充满温暖、亲情和关怀的地方。你总是跟我讲公平,你在家里时间多,家务活却由我来干,你还要说风凉话,让我觉得愧疚,这公平吗?再说,我不认为工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赚钱享受生活,我们还需要追求更多的东西。”说到这里,何芳的语气里多了一丝鄙夷:“说得多了,你又嫌我讲大道理。我再教你两句中国古诗: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去洗澡吧,水要凉了。”
汤姆难得见何芳发火,很是吃惊。他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就息事宁人地说:“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累了,早点儿休息吧。”吵成这样,竟还可以称呼得如此亲昵,这大约也是英语流行全球的一个原因。
何芳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无嘲笑地回答:“亲爱的,谢谢你,你先休息吧,晚安!我答应过给儿子讲故事──你放心,不是‘那只没有道德观念’的‘猴子偷桃’的中国故事,是迪斯尼的童话。”
周末何芳没有去加班,而是和汤姆一起带安德鲁去动物园玩了一天。星期天去超市买了菜,又洗了一大堆衣服,一件件熨出来。紧赶慢赶就到了晚饭时间,她做了丰盛的中餐,另给儿子准备了他喜欢的麦当劳。两天来,儿子欢天喜地,也跟她玩儿,却并没有一直缠着她,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去找汤姆。看着父子二人融洽的小世界,何芳有一种被隔离的感觉,这个家似乎真的离她越来越遥远。
26
星期一上班,何芳处理完案头工作,给德克萨斯州的南方佬打了个电话,他不但已经是她最密切的客户之一,而且还算一个好朋友。
“理查德,你觉得我的产品前景怎么样?请实话实说。”
“你的产品切入点很好,让很多系统集成公司有了一个很合理的选择。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那你觉得我的公司前景怎么样呢?这更要请你说实话了。”何芳不理会他的问话,继续提问。
“这个很难说。”电话那边顿了一顿。“你的产品很有市场,但也比较单一。真有大公司针对性地跟你竞争,你恐怕就要吃亏了。”
“那么,网络设备市场能象现在这样红火多久呢?”
“哈哈,你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现在的市场是近二十年来最好的,能维持多久没人说得准,照我看,差不多也该到顶峰了。你有股票?该脱手的时候不要太犹豫,金融界的朋友已经在提醒我了。”
“谢谢你!理查德。”
她放下电话,脑子里还是理不出头绪。她知道这种事情不宜张扬,但她实在需要一些建议。她斟酌再三,分别给几个十分要好的朋友打了电话,咨询他们的意见。她得到的反馈各不相同,中国朋友一般认为现在既是盛世又是乱世,好不容易折腾出这么大个摊子,正是张开口袋收钱的时候,卖给别人岂不可惜?洋人朋友则比较含蓄,建议她仔细计算一下继续经营与卖出哪个更合算。
几天过去,她还是拿不定主意,没人提得出什么权威性见解。她发现自己终究是孤独的,在这些生死存亡、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谁也帮不了她,连一个真正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思索着、判断着,前面的路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凭着自己的直觉和果敢,决定牢牢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她请了一位律师,开始与FSC 公司进行更加深入细致的谈判。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跟曹嘉文透过半点儿口风。她并不刻意回避什么,也许她觉得网上的朋友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许她觉得自己不该把曹嘉文拉进她的现实生活。尽管严格地说,曹嘉文并不算纯粹的网友,意外的重逢,使她当年情窦初开时的一个幻影,忽然显影出如今色彩斑斓的照片。
那时的动心恐怕连暗恋都算不上,但那不是暗恋又是什么呢?本来无一物,偏偏惹尘埃,少女情怀,不管多朦胧,不管多久远,哪怕记忆早已湮灭,一旦机缘巧合,旧时的影子又会活灵活现走出来。心里无端多了个小秘密,一天天长大起来,快得让她发慌。她拒绝去想,曹嘉文的出现会不会加速恶化她和汤姆已经危机四伏的婚姻。
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按铃叫秘书跟她一起去车间看看。
27
露营回来以后,曹嘉文和苏南的关系没有变得更亲密,也没有更疏远。他俩都不是喜欢做饭的人,出去吃饭馆成了家常便饭。这天苏南向曹嘉文推荐一家日本料理,中午休息时去吃。客人围桌而坐,准确地说那不仅仅是桌子,而是一张可供十个人三面围坐的烧烤平台,留一面宽边给厨师。
闲话之间,过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一身黑色传统日本服装,缠一方头巾,向客人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咕嘟了一句日语,又用英语说了一句欢迎,就抄起锅铲在平台上划拉起来,原来这就是厨师。厨师的动作眼花缭乱,与其说做菜,不如说表演。霎时间,苏南和其他客人面前摆上了精致的调味品碟子,曹嘉文的面前却空空如也。他悄悄问苏南:“我怎么没有?”苏南哪里知道原委,看他着急,便故意开他玩笑:“谁知道你刚才点了什么宝贝东西?别是点了现在播放的日本音乐吧?那可要谢谢你了。”曹嘉文说:“嗨,你怎么落井下石啊?小心我跟你急。”
不料那厨师看看单子操起了京腔:“这位先生,您点的是寿司,一会儿另上。”曹嘉文一楞:“北京来的?您好,谢谢!我可以换她那样儿的吗?眼瞅着您表演,不吃一点儿可真觉着亏得慌。”“OK,我这就给您瞅瞅去。”转了一圈,小伙子回来说:“妥了,先生。您瞧好吧。”也给曹嘉文面前摆了两样调味品。曹嘉文忙说:“谢您了!”
他们吃的是一种烧烤。有鲜贝、虾、小牛里脊和蔬菜。切菜的时候,厨师特意把刀转出几个花样,有时还把黄瓜抛到空中,等落下来的时候用刀迎着切碎,摆足了架子。这一顿中国人表演的日本文化,味道其实跟中国菜也差不多。曹嘉文却看着高兴,他乐呵呵地说:“苏南,这餐算我请你。”她莫名其妙:“为什么?”“请教练应该的嘛!其实早想请了,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她扮个鬼脸:“别,还是各人吃各人的心里踏实,按老习惯吧。”
曹嘉文直视着苏南的眼睛说:“别争了,你总得让我有机会表达一下我的心意吧?自从我到了公司,你一直在帮我。”她听了心里一热。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就顺着他说:“好吧,就依你。不过下周找个时间我请你吃希腊餐,到时候别跟我争。”曹嘉文马上说:“好,一言为定!我吃你的还跟你叫劲?我跟希腊餐有仇啊?”
苏南呵呵笑道:“别忙说好,你可要吃点儿亏。别说我事先没告诉你,日本菜可贵得要命,还好我们吃得是午餐。对了,你看上的是日本车吧?”一提汽车,曹嘉文立刻兴奋起来:“我了解过了,中国人一般都喜欢日本车。”苏南一边忙着用刀叉切剥一只大虾,一边答话:“是啊,日本车又省油又耐用,跑三四十万公里没问题,美国车就不行了。不过美国车宽敞,造型也新颖些。”“我们又不是人高马大的洋人,日本车对我们来说并不窄小。我看上了本田的雅格和丰田的佳美。”“好眼力。这两款分别是本田和丰田的顶级车型,也都是加拿大的主流车型,就是贵点儿。”曹嘉文胸有成竹地说:“还好,应该负担得起。实在不行我就买二手的,反正不想从小车换起了。”
28
确定了车型,曹嘉文开始按广告打电话四处看车,最后看中了一辆三年新的丰田佳美。买车的时候,他知道苏南不懂机械,就找老万陪他去。其实老万更是外行,曹嘉文自己好歹还在学校里学过机械原理和电气原理。有人同行,壮胆而已,砍价的时候也多个帮手。
车的外观极好,一点儿划痕和锈迹都没有。内部的座舱也十分洁净,五速手动,要价一万六千加元。空调、ABS 刹车系统、双安全气袋、自动巡航、自动窗玻璃、带电热丝的自动倒车镜、防盗系统等应有尽有,试开的感觉也相当不错。老万赞不绝口,曹嘉文当时就下了决心。他们跟车行拼命砍价,砍到一万五再砍不下去了。曹嘉文已经打过很多电话,看过好几辆车,这个价格大约不很吃亏了,他当下就交了定金。等车行办好了牌照,依然拉了老万一起去提车。结果老万不会开手动车,还是他自己把车开回了家。
有了自己的车,曹嘉文兴奋了好多天,这个玩具实在很吸引他。他请苏南陪他练车,一个劲儿问:“你看这车怎么样?”苏南明白他想听赞美的话,就憋住了笑,每次都拍个小马屁,于是曹嘉文乐得晕晕乎乎,一脸的笑,憋也憋不住。这样练来练去,晚饭自然在外面吃,他们几乎把主要的快餐店吃了个遍,什么麦当劳、必胜客、萨博威、哈维斯,包括街边快餐车上的热狗和洋葱圈儿。
苏南没空的时候,曹嘉文下了班就自己开着车在附近的小路上偷练。没几天,那一带的居民都认识他了。他练平行泊车时,窗户上就有人紧张路边的车,还有人干脆走到大门口站着看他。人家虽然一言不发,他却知道不能接着练了。他开着车绕来绕去,终于发现了一座远离大路的公寓楼。楼下马路边停满了车,进进出出还挺频繁,真是块练平行泊车的宝地。功夫不负有心人,临近第二次考车的时候,他做平行泊车十拿九稳。
考车那天,他又是冲洗又是打蜡,把车擦得锃亮。苏南陪他去考,一路上给他打气,说以他现在的状态,没有道理考不过去。这次又是一位中年女考官,她让曹嘉文在考场里转了一圈,考了三点掉头就指挥他上路了。居然没考平行泊车!曹嘉文心里这个别扭就甭提了。这次考车的感觉依然非常轻松,他没犯什么错儿,但他发觉考试时间比上次要长,考官让他开上了班克街。
班克街是渥太华的一条主要街道,交通十分繁忙,靠近沃克利处每个方向有三到四条车道,比一般的小标号高速公路情况还要复杂。考官让他在这条街上换了两次道。回到考场转弯的时候,考官突然说:“请松开离合器。”曹嘉文当时挂的是三挡,本来转弯时踩一脚离合器就过去了。现在要他放开离合器不是要他熄火吗?他赶紧换二档,放开了离合器,但弯已经转完了,忙不迭又换三档。考试结束时,教官要他倒退泊车,还是没考平行泊车。
考官这次的评语是这样的:“曹先生,你驾驶车辆很平稳。但行车时观察不够、离合器使用不当、换道时计划不周,给后面的车辆造成了困难。你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但很多小毛病积累起来,使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未能通过考试。祝你下一次好运气。”“怎么会?开车不过是使用一种工具。我开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让我通过?再说我又不是考专职司机,使用离合器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不起,我只是履行公务。使用离合器不当不能确保行车安全──假如你不明白,你可以去问你的教练。假如你对我的考评有意见,你可以到前台申诉。再见!”曹嘉文哭笑不得,忽然想起有一个中国人写过他在美国的考车经历。那位老兄最终也没能让考官点头,换了一个城市才考过去。
苏南看他垂头丧气的神情就知道又考砸了,安慰他说:“别灰心啊,现在考车都要好多次的。”曹嘉文满腔怨气:“我不服,我要去申诉!”苏南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说了也是白说。你能比考官还有理?”曹嘉文恨恨地说:“不公平,又不是我做的不好。”接着把考试的经过给苏南讲了一遍。苏南也很气愤:“是很奇怪。这里的考试路线几乎是固定的,没听说让人上班克街开这么久。考官大概是不想让你通过,又挑不出你什么大毛病,才让你去班克街换道故意找茬儿的。真是的,她也放心,也不怕出点事儿毁了自己!沃克利考官的刁钻,这下你见识够了吧?我看你下次还是去史密斯瀑布城考吧,那里容易多了,道路简单,考官也和气。”曹嘉文倔道:“我还非在沃克利考出来不可。”苏南瞅瞅他,没再说什么。
29
屋漏偏逢连阴雨,考车的不快还没有散去,曹嘉文刚审核过的人事管理系统又出了问题。
周一的例会,曹嘉文第一个走进会议室。他旋开一扇扇百叶帘,早晨的阳光有节制地泻落进来。
该来开会的人陆续到了,端着各自偏爱的咖啡。各种咖啡的香味要在十点钟准时混合均匀,以便在空气中氤氲出温暖的氛围。等待混合的过程是彼此寒喧的机会,每个人都在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公司信息部的主任比尔留着一撇小胡子,是曹嘉文的顶头上司。会议照例由他主持,比尔有个毛病,他开会总是先讲公司的新产品,而新产品由别的部门开发。大家习惯地听着,就象家长会上听班主任评述别家的孩子。唯一不同的是这孩子长得忽快忽慢,这几个月来,明显有点儿缺钙。虽说跟在座的几个人没有直接关系,但公司股票一旦跌落,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然后照例讨论每周的“工作记录”。工作记录按照工作分配下去的时序,将工作要求、完成进度和责任人编号入表,每周通报情况并更新记录。
轮到高级系统分析员保罗的时候,比尔脸色很难看,使他领带上的那只老虎显得凶恶无比。那本是温尼噗熊故事里细长条的小老虎,虽说顽皮,却从不惹人讨厌。保罗大约也听出比尔的语调不够友善,眼光扫过其他人的时候,不免带着求助的嫌疑。而他领带上的斯诺匹小狗,则愈发显得可以任人宰割。
保罗负责人事信息管理系统。最近两周,人事部抱怨频频,保罗领着一个程序员和人事部周旋。到了上个周末,人事部的代表说系统的数据完全不可靠了,现在员工的休假和加班都要手工计算。
保罗强调人事系统的需求改变了很多,而这些改变在原设计里没有事先考虑过。现在修修补补,难免出问题。比尔拿起一张纸说:“这是人事部的客户代表罗杰发来的电子邮件,我挑着念一下。”
“人事部一年以前决定开发这个系统,我们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开发合同明确指出,系统要切实符合公司人力资源的管理特点。现在你们提交的系统,我们感到非常陌生,功能划分和操作习惯完全不是系统需求说明书里所规定的。我们希望你们尽快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比尔顿一顿,继续读到:“特别需要提出的是,开发部负责此项目的保罗卡本先生并不扮演决定人事管理工作流程的角色,他没有权利要求我们修改自己的工作流程去迁就这个系统。”
比尔把电子邮件扔到一边,双眼直视保罗:“这怎么解释?”
“这是系统设计上的缺陷,我们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保罗自恃老资格,“假如按照客户现在的要求修改系统,那将是一场灾难。”
“不要现在跟我讲设计,当初你们接手的时候为什么不讲?”比尔火冒三丈,“你们不是要把责任推给我吧?不错,系统最初是我设计的,可是你们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干了八个多月,你们也不是没有权力改动设计!”
“可是,系统审核的时候也没说有问题嘛。”保罗嘟囔了一句。这轻轻一句话,就把矛头指向了曹嘉文。比尔果然转头问曹嘉文:
“曹先生,在你的系统评估报告里,人事管理系统符合要求。这你怎么解释?”
曹嘉文很烦洋人叫他的姓。他们分辨不出汉语的四声,只会发第四声,听起来就象骂人一样。为此他专门取了个洋名。工作中,即使在正式的会议,大家也都彼此称呼名字。称某某先生,反倒带着调侃的意味。而比尔总是叫他的姓,似乎在刻意拉开他和部门其他成员之间的距离,暗示他的身份是顾问,不是正式员工。
“Call me KEVIN please(请叫我嘉文). ”他语音很重地说道,“我的报告是对系统结构和设计方法的评估,不是对业务规则的认可。”
比尔听曹嘉文说系统设计是好的,等于肯定了自己,脸色稍霁:“那么,曹先生,噢,对不起,Kevin 。你能不能把手头的文档管理系统放一放,去帮保罗解决这个问题?”
曹嘉文看看保罗,保罗避开了他的目光。曹嘉文对比尔说:“开发一个具体的系统好像不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不过我倒并不反对去做。当然,我希望得到保罗的配合。”
30
第三次考车时间约到了十一月份。曹嘉文失去了热情,也不打电话插队了。按照合同,他的工作到九月底,也就是这个月底结束。在加拿大工作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工作再紧张,工作以外的时间也完全由自己支配,不象国内老板随时会把电话打到家里。于是曹嘉文下了班有足够的时间查信息、找工作。几家中介公司也陆续跟他联系,他们的数据库资料表明曹嘉文现在的合同就要结束了。有几个机会在渥太华西部的高科技区,还有的在蒙特利尔,曹嘉文不能开车去面试很不方便。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又咬牙切齿骂了考官一通。要不是考不过那个破驾照,他会受这个限制?早驾车全国周游去了。眼看冬天到了,就算考上驾照也无法再去露营、划独木舟了。
其实。真正让曹嘉文窝火的原因,恐怕是他没法开车去多伦多见何芳。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何芳居然打来电话,说她最近要去渥太华谈一点儿生意,也许周末刚好有时间见见他。她说的“刚好有时间”很值得玩味,事实上她想方设法才把商谈时间安排得横跨周末。
星期五中午,曹嘉文接到何芳的电话,说她已经到了渥太华。如果没有意外,晚上六点在她下榻的旅馆见面。打完电话以后,曹嘉文的笑容像患了重感冒,烧得一直退不下去。
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下午比尔把曹嘉文叫到办公室,对他的工作大大嘉许了一番,说从他接手以来,来自人事部的压力减少了好多。如果曹嘉文同意,公司准备再与他续签两个月合同。曹嘉文至今没有落实新工作,心里正急,自然满口愿意。
苏南到他办公室送一份数据库更改通知单。他抑制不住喜悦,兴奋地告诉她,老板要他再干两个月。苏南很高兴,当下就要他请客,问这个周末行不行。曹嘉文象被人拔掉了电源,一下子呆在那里。他支支吾吾,说周末要去找老万,又说还有别的事情。刚巧进来一个救命的电话,他才不必再作解释。
早早下班回到家里,曹嘉文拿不准穿什么衣服好。按理说晚上朋友见面,该穿随意一点儿。但他还是觉得穿西服比较习惯,万一不合适,还可以对何芳推托说自己下班就直接去见她,来不及换衣服。这个小聪明令他十分得意,他抓紧时间又刮了刮早上刚刮过的胡子,对着镜子摸摸发青的下巴,深深呼吸,感觉爽神的蓝吉列须后蜜散出的淡淡香味。
五点五十分,他来到位于阿尔伯塔大街的一家公寓式酒店。在大厅里,他给何芳的房间打了电话,她请他直接乘电梯上去。
房门开处,迎接他的是一张白净的笑脸。深色的套裙、精心梳理的短发和淡淡的工作妆,典型的职业女性。她长得小巧玲珑,举手投足间,女人味十足。
“何芳?”
“曹嘉文!”
握手的时候,何芳发觉他的手有点儿冷,还有点儿湿。是紧张吧?她想。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见网友。自己想想都可笑,成天忙得不亦乐乎,居然还有时间上网,还整出一个“网友”来。
今天的会上,何芳和FSC 谈了公司并购的细节。双方就合同上的敏感部份再三协商,基本达成共识。下星期一把合同修改稿打印出来,如果双方审核都没有异议,下星期二就可以正式签约了。同来的律师开完会赶回多伦多,他将把修改意见和审核要点传真给她。而她,空出了这个周末。
她需要这个周末。生存的空间是有限的,心灵的向往是无限的。有时候她想,没有网络,没有曹嘉文,她对心里久已存在的东西或许一无所知,可那东西又那么鲜活。网络帮助了人们,它使时间空间变得模糊。人们丧失本来的身份,却乐于扮演虚无的角色。然而,正是这种丧失和扮演,使生命的可理解内涵延展了。
她打量着曹嘉文。不到一米八的个头,五官配合起来看挺精神,分开来看却没一样出色。面对面坐着,他们都有些不自然。曹嘉文本来就不善言辞,何芳却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网上的对答,电话里的交谈,离现在似乎都很遥远。那种或夸张或思辨的对话,显然无法下载到眼前的场合。
终于,何芳打破沉默:“我们去吃饭吧?”曹嘉文如逢大赦,忙说:“好。吃饭。”没错,这会儿干什么都比干坐着好。
他们就近选了一间意大利餐馆。曹嘉文谨慎地建议:“喝点儿葡萄酒吧?解乏。”何芳春风满面:“好啊,不过少喝点儿,否则要出洋相了。”曹嘉文看何芳这样爽快,自己也放开了一些:“怎么会?生意场上喝酒是基本功。”其实曹嘉文并不了解何芳的职业,她不说,他也不问。
何芳微微摇头:“好像我不能算生意场上的人,喝酒也不多。中国人在一起吃饭,我最怕人家劝酒。好像不看到女人坍台是男人们的损失。”曹嘉文深表同感:“是啊,有些人喝酒是不管别人死活的。现在好一点儿了,国内的人也开始知道尊重别人的选择。好客并不等于强迫,让客人喝醉并不只是客人丢脸,其实大家都没面子。我们适可而止,来,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来看我!”何芳呵呵笑道:“灌酒都是从你这样敬酒开始的。”
话渐渐多起来,曹嘉文随口问何芳生意谈得怎么样了,她回说基本敲定了,下星期双方签了字就万事大吉。曹嘉文信口乱问:你是不是跟中国做生意?中加贸易好做吗?何芳也不说破,只说自己主要在美国做,不太了解中加贸易。她笑着说,一说做生意,你想的大概就是所谓的“倒爷”,也难怪,大家都这么想。你听过那个说法吧?所有的中国人一跨出国门,就雄心万丈要做国际贸易。其实,在这里做生意也象早些年国内的人嚷嚷下海,有发财的,也有淹死的。
餐后的水果是一道西瓜。曹嘉文很喜欢吃西瓜,在国内的时候,每年夏天都要买很多西瓜,吃的时候用凉水镇上。室温太高,放进冰箱又太凉,都会失去西瓜天然的口味。他叉起来吃了两块,象往常一样,加拿大的水果基本上没有什么水果味道,一点儿都不好吃。他边吃边将吐在手里的瓜子放到盘子里,抬头跟何芳说话的时候,才注意到何芳吃得极其仔细。她先将叉子横过来当刀使,把一牙西瓜切成若干小块,再将瓜子一粒一粒剔出去,然后才叉起来送进嘴里,动作自然娴雅,吃得却并不比他慢。曹嘉文心想这样精致的吃法他永远都学不来。看起来,英国人说四代人才能出绅士不是没有道理。
吃完饭,他们信步走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说着话,不一会儿走到国会山。夜幕初降,议会大厦被彩灯照射得巍峨壮丽。稀稀啦啦的游人悠闲地走来走去。大厦前面那坛永不熄灭的圣火精灵般跳跃着,他们走近火坛,默默地看着,感受它的活力,谁都没有说话。
何芳紧紧衣服说:“天凉了,回去吧。”曹嘉文脑子里忽然闪过网上看来的女孩子的暗示,而眼前又什么暗示都不存在,不觉好笑起来。不料何芳注意到他嘴角的笑,问他笑什么。他说很无聊,偶然想到了网上小孩子们的说法。何芳问是什么说法,他说:“我说了你别生气,网上的追女孩大全上说:如果女孩子说有点儿冷,那就是期待着男孩子的拥抱。”何芳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略显夸张,笑完以后说:“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了。”曹嘉文知道话说得不检点了,有挑逗的意味,就掩饰道:“是呀,岁月沧桑。同样的事情,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理解。年纪大了,就学会了放弃。”何芳想一想说:“有道理,但也不是绝对的。人的心不会老。许多人退休以后,还惦记着小时候的梦想呢。”
31
回到酒店,何芳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大本子说:“我把校庆的照片带来了,你看看。”曹嘉文翻开厚厚的影集:“嘿!你坐在主席台上,很风光嘛!”何芳不无得意地说:“我是校庆主要赞助人之一呢!你去了也会坐上去,校长介绍学校精英的时候,还特别提到你的名字。”说着抽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不是你说的土豆皮?”曹嘉文看着笑了:“没错,语文郑老师!”随即又感慨地说:“都这么老了,已经退休了吧?”
他也指着一张照片问:“你认识这位李巧香老师吗?她是我入校的第一任班主任。”何芳侧身过来看看说:“认识呀。她倒没教过我,但现在是副校长,主管校办企业,我因为赞助的事儿和她打过交道。”曹嘉文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温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我的一生影响有多大。那时我上初一,她刚从大学机械系毕业,教我们数学。从她那里,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何芳深有感触地说:“好老师让人怀念一辈子。”曹嘉文意犹未尽,略有些激动地说:“可惜的是这种怀念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曾期望。”何芳接上去说:“可贵的也正是这一点。人就是这样,别人不看重的,反是存在你心里的。对别人不经意的善意,也许就伴随那人一辈子。”
曹嘉文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何芳问:“回去有事儿吗?”他回答:“没事儿啊。”何芳大大方方地说:“没事儿就呆着吧。我专门租了这个公寓房,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呆两天。你看我们有厨房,炉灶冰箱炊具餐具齐全。明天出去买点儿菜,我们自己做饭吃。你很久没有吃家乡饭了吧?”曹嘉文感到心跳在加速,他沉吟道:“这不大……方便吧?”何芳不动声色地说:“我无所谓,你要觉得不方便,明天再来也可以。要是你留下,我睡这个沙发,你去里间睡床。”一番话说得曹嘉文不好意思,倒是他想歪了。他急忙说;“不,当然是我睡沙发。”何芳满意地笑了:“别争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这中间,酒店总台打来一个电话,通知何芳有传真到,五分钟内服务员会送到房间。她顺手又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说她在准备谈判材料,明天也许还要继续准备,也许会有时间在渥太华到处转一转。最后她在电话里跟儿子吻了晚安。
打完这个电话,何芳面孔有些发热,毕竟从没有对汤姆撒过这样的谎。她笑笑掩饰自己的局促,对躲在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的曹嘉文说:“我这样说谎,是不是很糟糕?”他无法躲避,想想说:“是很糟糕,因为我无法判断你这个谎言是不是善意的。”何芳咂过味儿来,笑骂他面相挺忠厚的,其实蔫儿坏。
凌晨三点,他们都有些迷迷糊糊,说话的频率明显变慢。何芳说还是休息吧,我们不必象小年轻那样熬夜。她说自己个头小,坚持睡了沙发。曹嘉文躺在硕大的床上,想着昨天的网友,今天就呆在同一所房子里。世界还是很小,机会还是很大。但网上的亲密,却因为距离的拉近反被推远。
他的心情有些异样,久违的欲望在心底缓缓涌动,又仿佛一阵雾,弥漫开来,扼在喉间。他醒过来,细听屋外的动静,何芳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他感到很疲倦,却又看到自己走出外屋,来到何芳身边。他俯身下去,端详她朦胧的脸。何芳抬起胳膊,睡衣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两截圆润的手臂,手臂忽然不可置信地伸长,环住了他的脖子。他吃一惊,看她的脸,她的双眼依然安祥地闭着。他告诉自己这肯定是梦,于是看到自己的身子又飘回到里间的床上。却见何芳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的心噗噗跳起来,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急伸双臂去揽她。胳膊却死也抬不起来,挣扎之中他醒过来,原来还是梦。他觉得前额汗津津的,索性坐起身来。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冰箱压缩机的马达声隐约传来。
虽说自己和何芳在网上已经很熟,偶尔也开开擦边球的玩笑,但毕竟才见第一面,怎么就会做这样的梦?何芳的丈夫孩子,自己天天面对的苏南,都在脑际掠过,却又模糊不清。他辗转反复,终究没有走出去,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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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他们再次去了国会山。国会山夏秋之际向游人开放,广场的西侧支起一片大帐篷接待游客。他俩排队跟着导游进了议会大厦,参观了两院的会议大厅,听了演员装扮的维多利亚女王向游客发表的演讲,最后登上和平塔,鸟瞰渥太华。向北望去,渥太华河的对岸有一组白色的建筑,十分壮观。曹嘉文对何芳说:“那就是文明博物馆,明天我们过河去看。”
曹嘉文陪何芳逛街边的小商店。她买了一个地中海的小陶罐,一套金属书签。曹嘉文则买了一件衬衣,昨晚毫无准备住进旅馆,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他们走累了,就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休息,顺便还请街头的艺人给何芳画了一幅头像漫画。何芳说不象,曹嘉文却说特徵抓住了。
他们果然买了菜蔬回去,何芳手脚十分麻利,很快就弄好了晚饭。饭桌上,曹嘉文不免夸奖何芳的手艺:“你那洋老公真是好口福,他喜欢吃中国菜吗?”何芳皱皱眉说:“喜欢,但不能长吃,我们做饭是一种妥协。”曹嘉文附和着说:“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妥协。”他无意中把问题引申了。何芳神情略为黯淡:“不同文化背景的婚姻尤其明显。哎──你为什么离婚?愿意说说吗?”看来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谁都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嘉文果然开始反省。他说:“主要是因为我总在外面跑,分给家里的时间太少。时间长了,孩子见我象生人,话都没的说。另一方面,一个家,免不了有些体力活。我不在家,她只好求人帮忙。不说别的,单是为了避嫌,也不能总叫别的男人啊。慢慢地,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派生出许多事端,变成争吵的根源。到了大家都不愿意再忍耐的时候,就只好分手了。”何芳轻轻叹了一口气:“可以理解,家庭都是相似的,并不分幸与不幸。”
“跟洋人在一起,是不是好一点儿?彼此讲究的是尊重和分担。”
“夫妻太客气了,哪里还象个家?”何芳冷笑道,“洋人也有洋人的问题。在许多问题上,他们的价值观跟我们的格格不入。他们强调个人的隐私权,看重分配给家庭的时间,看重一切生命,讲究公平竞争。但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这种生死相依的概念他们却很淡薄。”
曹嘉文疑惑道:“你是说他们自私?我可不这么认为。”何芳为自己辩护道:“我没说他们自私,再说自私的定义可以很不相同。我们中国人拼命干事业,顾不上管家里的事情,可以找借口说:我这么干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可洋人不这样认为,你必须呆在家里,哪怕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花掉才叫爱这个家。一个家有了问题,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受不受损害。”
“来,再喝点儿啤的!”曹嘉文看她情绪有点激动,又打开一罐啤酒,故意岔开了话题。“可是洋人的浪漫却让女孩子难以抵御,不是很多中国女孩子都嫁给洋人吗?”
何芳举举啤酒:“是啊,说女孩子嫁洋人都是为了出国、为了金钱也不公平。洋人的爱和国人的爱味道是不一样。”“你是说嫁洋人的女孩子得到的爱情更多?”“我没有那么说,但肯定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不过浪漫的背后,心酸的故事也有不少。我有一个朋友,在国内是跳独舞的,模样身材没的说。出来以后离了婚,自己带一个女儿,后来嫁了一个矮墩矮墩的洋人,那洋人对她倒是千呵百护的,但坚决不负担她女儿的生活费。”曹嘉文觉得不可思议:“岂有此理!怎么能这样?中国男人接纳一个女人,就会接纳她的一切。”何芳淡淡地说:“这就是观念的不同,文化背景在起作用。”
夜深了,何芳去里屋抱出枕头和毯子。曹嘉文局促不安,语调带着歉意:“今天我睡客厅吧,哪能总让女士睡沙发?”何芳和气得让人不得不顺从,她笑着说:“不必客气,你睡沙发腿都伸不开。尊重女性也要实事求是嘛。”曹嘉文争不过她,只得冲了淋浴,又去里屋的床上睡了。
早晨,曹嘉文被煎咸肉的味道熏醒。牛奶、橙汁、刚从烤面包片机里跳出来的面包,都在桌上整齐地等着他。网上那个深刻感性的才女,忽然变成了体贴周到的田螺姑娘。家的温馨漫上心头,一缕柔情不期而至。
吃罢早餐,他们按计划去参观渥太华河对岸的文明博物馆。这天是星期天,博物馆免费开放。何芳开一辆大红色马自达跑车。她个子小,把座位调整得十分靠前,人和方向盘仿佛连成一体。曹嘉文坐在她身边,提醒她过了桥就是魁北克省的地界,红灯不准右转弯。她满不在乎地说,知道,魁北克去的多了。说罢又觉得不妥,急忙掩饰道,魁北克的交通标志都是法语,开起来连蒙带猜。
33
文明博物馆很大,造型十分别致,称得上宏伟。曹嘉文领着何芳走进一层的电影展示厅,看放映时间表。刚好碰到英语班认识的一家中国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等那家人走开以后,何芳赞许他:“你交际很广嘛!昨天在国会山也见你跟人打招呼。”曹嘉文解释:“英语班上认识的。渥太华小得很,免费的英语学校就那么几家,中国人不管有没有工作,都喜欢去上英语课,反正又不花钱。时间长了,大家还在学校之间换来换去,可不就都认识了?”
“他们也是搞计算机的?”何芳随口问了一句。曹嘉文答道:“男的在国内是胸外科主治医师,女的是大学英语教师。”“那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幸运。工作不好找吧?”“男的是研究助理,女的上了计算机培训学校,很贵的那种,学制八、九个月,学费两万多。”
“现在真的不一样了,你们这些出来的人都很有钱,不像我们那个时候全凭打工奋斗。”何芳叹口气说。
一听何芳又发这样的感慨,曹嘉文反驳道:“我们都是已经奋斗过的,国内的竞争环境比这里残酷多了。辛辛苦苦攒点儿钱,移民时又交给加拿大政府不少,也不容易。”何芳不以为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们这些人出来,要学历有学历,要经验有经验。很快就能进入中产阶级,不,是中上产阶级。”曹嘉文笑笑说:“那也要看什么专业,比如刚才那位老兄,在国内是有名的一把刀,何等风光?可是加拿大医院并不承认他的学历和经验。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名义上是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助理,据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专业的工作了。可他告诉我,什么研究助理?整个一饲养员!他的工作是喂养小白鼠,周末都要加班,那些小动物要按时吃饭呢。你别看他现在在这里转悠,没准儿一会儿就得回去喂老鼠。”
何芳承认这是实情:“医生和律师最惨。本地人以这两种职业最赚钱,住的房子也最大。但中国的医生和律师来了,几乎没有可能进入他们的行业。其实除了计算机,其它专业都够呛,但不象这两个专业反差大。”曹嘉文接口说:“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转行学计算机嘛。”何芳摇摇头:“谈何容易?理工科的人转起来还好,文科的人怎么转?退一步说,就算找到工作,以前的专业经验也全部浪费了。”
他们看完了一楼的土著居民村落模型和独木舟,由电动扶梯上了二楼,不料竟迎面碰上了苏南。曹嘉文暗自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她们作介绍。苏南也介绍了同行的一个女孩子,说是她同学的亲戚,刚从国内出来读卡尔顿大学的预科班,星期天陪她出来玩玩。道别的时候,苏南凑近曹嘉文低声问:“你不是说周末跟老万有事儿吗?老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曹嘉文忙陪着笑脸回答:“这是‘别的事情’,以后再给你解释。”苏南轻“哼”一声,转脸冲已经走到一边的何芳笑一笑,摆摆手,以示告别。
回到何芳身边,曹嘉文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何芳就开玩笑:“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他笑说:“呵呵,你就喜欢打趣我。网上如此,网下也如此。”他再和何芳走着,气氛就有些沉闷。等曹嘉文发觉了,问何芳是不是累了,她又没事人一样。
这一天,他们参观了造币厂和几个博物馆。走了很多路,曹嘉文发觉他还不如何芳体力好。终于回到旅馆时,何芳居然还要做饭,曹嘉文说这么累了还做什么饭!晚饭出去吃,他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了。何芳说懒得走路,还不如自己做来得快。曹嘉文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再劳累何芳了,坚持去了附近一家看上去很古老的餐馆。
餐馆里没有几桌客人,他们选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厚重的窗帘从高高的窗框上垂下来,束在两边。透过横条的百叶帘,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街道,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房间光线很暗,桌上点着蜡烛,头顶什么地方播放着德沃夏克的音乐。
何芳点了酒烹鲜贝,曹嘉文点了熏鲑鱼。曹嘉文问何芳喝什么酒,何芳说吃海鲜自然喝白酒,于是他要了法国干白。何芳举杯道:“渥太华以前也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国会山和几个博物馆都是从外面看一眼,从没有进去过。这次有你这个东道主,算是玩儿好了。谢谢你啊!”曹嘉文高兴地说:“不客气!好几个地方我自己也没去过,跟你一起去我开心得很。”
话锋一转,何芳别有意味地微微笑着说:“你那个同事对你很不错哦,你怎么没有跟我提起过?”曹嘉文搪塞道:“不过是一般的同事,有什么好提的。”何芳认真地说:“也许你把她当一般同事,她却不一定把你当一般同事。”“你和她不过打个照面,哪里就有这么多说道?你也太敏感了。”曹嘉文竭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芳摇摇头:“女人的直觉不会错。你老实坦白。”
曹嘉文也认真地说:“我跟你说过,我经历过一次婚姻失败,不想再挖一个同样的坑,然后自己跳进去。我最近的确跟苏南走得很近,关系很融洽,但并没有想到和她结婚啊。再说,她比我小十岁都不止。”何芳打断他:“这样的年龄差是最好的搭配呢!对了,就是在你们渥太华,前一两年不是有一个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子嫁了个七十岁的老头吗?”
“这事儿你也听说了?真是坏事儿传千里啊!”曹嘉文瞪大了眼睛,“当然,也不能说是坏事儿,奇事儿传千里吧。我在教堂见过那女孩子,很能干的样子。”何芳笑呵呵地说:“不能干能这么轰动吗?我认识一个朋友,跟她有转弯抹角的关系。那女孩子故事多了──扯远了,还是说你的同事吧。你对她说过你不愿意再结婚吗?”曹嘉文拿不准上次露营时,他在帐篷里对苏南说过的话算不算,就含糊地说:“至少我暗示过,她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有时我们谈朋友的婚姻,她自己也说不结婚在一起挺不错。”
何芳用叉子指指曹嘉文盘子里的鲑鱼说:“你读日本的村上春树吗?他说过一句关于大马哈鱼的话,大意是女人就象这大马哈鱼,不管她们说什么,最后总会去一个地方。”曹嘉文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谢谢你的提醒。不过苏南相当成熟,也很聪明,她会保护好自己。再说我在她那家公司也呆不长,以后也许都不见面呢。”何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着问:“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了?”他顿一顿,也笑笑,回避道:“别问我太复杂的问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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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何芳没有争执,由得曹嘉文付了帐,两人说说笑笑走回旅馆。在门口,曹嘉文收住脚步说:“明天都要上班,今晚我就不上去了,就在这儿告别吧。”何芳看看他,沉吟道:“那我开车送你。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曹嘉文忙说用不着,公共汽车方便得很。何芳不听他的,叫他在大厅里老老实实等着。
何芳下来的时候,双手拎满了塑料袋,原来她把冰箱里的食物都装来了。曹嘉文赶紧接过袋子说:“你真是细心。你该跟我说一声,我来提啊。”何芳抬手捋一下落在前额的头发,说不重没关系。上了车,两人谁也没说话,好像该说的这几天都已经说完了。有些话尽管没有说透,大家心里却都明白得玲珑剔透。曹嘉文的住处也不算远,一会功夫就到了。何芳把车停在公寓门口,却不说话,眼睛仍然注视着前方。曹嘉文探询着问:“上去喝杯茶?”
“谢谢,不用了。去拎东西吧。”何芳说着把后备箱打开。曹嘉文下了车,到后面把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提了出来。
何芳也下了车,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说:“曹嘉文,谢谢你这几天陪我,再见吧。”他双手都占着,正犹豫着想把塑料袋放到地上,何芳忽然上前一步拥住他,踮起脚尖,面颊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他一松手,塑料袋“啪”地一声,很响地落在地下。没等他腾出双手来,何芳早已迅速退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说:“别紧张,简单告别。”
她的眼睛在廊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曹嘉文知道这一拥,这一吻,这一别,就是他们现实的终结,没准儿也是网络的终结。他呆立灯下,越急越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芳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对他说:“你知道吗?刚上中学不久,我去过你家一次,找你弟弟曹嘉武。正好见到你,可你不曾注意过我,你当然不会注意,那时你是全校的尖子,我还是个刚进校的黄毛丫头。”曹嘉文一怔,盯着她说:“有这样的事?”何芳幽幽地说:“不妨说是故事。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曹嘉文沉默一会儿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那么早就见过我,连相见恨晚都没法儿说了。其实我也听嘉武说起过你,他一直抱怨他们的校花太骄傲呢。”
“骄傲?骄傲我就不会说这些话了。”何芳鼻子里轻哼一声,“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吧,回头说往事总是容易些。当我们长大,当我们开心或失望,当我们错过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我们不得不学会妥协,我们就慢慢懂得用欣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过去,以及过去的感情了。大概是觉得跳出红尘,无所谓了吧。”
“也许是因为事先知道了结局,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谈过程。”
何芳知足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能一起呆这两天,已经是我们天大的缘份。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呢!”“要不我们上楼去说?”曹嘉文的语气相当模棱两可,语调中听不出热忱的邀请,倒像只有无奈的眷恋。
“不上去了。就是因为告别,那些话我才肯说出来。”何芳终于微笑着说,“以后我们还是继续做朋友吧,有你这样守规矩的朋友很好。”说罢上了车:“拜!”
红色跑车“轰”的一声冲出去,车轮和地面摩擦得“吱嘎”作响,旁边走过的半大小子吹声口哨:“酷!”曹嘉文紧跟着喊:“小心!”但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曹嘉文急忙跑上楼,回到家中打何芳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急得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抓起来就问:“你回去了?没事儿吧?”听筒里传出苏南懒散的声音:“我早回来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咦?不对啊,你这不是在跟我说话吧?”曹嘉文暗自叫苦,他试图蒙混过关:“哦,苏南。对不起,我在等一个电话。”苏南的声音马上变得紧绷绷的:“在等那位何小姐吧?”曹嘉文踌躇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没错儿,她喝了酒开车回去,至今没有消息,我很担心。”苏南一听,也担心起来,关切地说:“这样啊,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耽误你了,晚安!”“晚安!谢谢你!明天有空聊!”
刚放下话机,铃声又响起来,他抓起听筒:“喂?”苏南很快地说:“对不起,再说一句,就一句。刚才忘了说,我打电话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明天上午的会提前到八点开,怕你迟到。”曹嘉文一边感激她的好意,一边心急火燎。他尽量抑制自己的焦躁,放轻声音说:“谢谢你,我会准时,晚安!”
不到十秒钟,铃声再次响起。他没好气地冲着话筒喊:“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在等要紧的电话吗?有事儿明天再说好不好?”听筒里传来何芳尴尬的声音:“啊,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再见!”说罢撂了电话。
曹嘉文“喂”了几声,骂了句:“SHOOT !”英文里,SHIT是讲粗口,而SHOOT 则是文明人的骂法。北京街头近年流行的那个“靠”字,正和这个用法异曲同工。他打回何芳的手机,终于听到何芳的声音:“你好!”曹嘉文急切地说:“刚才的电话我搞错了,对不起,我等的就是你!事实上,我一直在打给你──”何芳截住他说:“我知道,手机显示来电号码了。”曹嘉文埋怨道:“那你干吗不接?算了,不说这个,你怎么样?没事儿吧?”何芳疲倦地说:“我没事儿,你放心好了。我现在回到旅馆了,刚才走得不够冷静,也许让你着急了,真不好意思。不早了,我们都该休息了。”曹嘉文不想挂电话,却找不到话讲,干着急,只好讪讪地说:“那你多保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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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喝咖啡,曹嘉文心不在焉。苏南看着格外来气,知道他一定还惦记那个何芳,故意笑眯眯地问:“何芳是你同学?以前没听你说起过。”曹嘉文没注意她的态度,恍惚地说:“拣回来的同学,噢,该算校友。”苏南见不得他丢了魂儿的样子,冷笑着问:“不是以前的恋人吧?”曹嘉文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会?她跟我弟弟一届。”然后讲了网上找到何芳的前前后后。讲到这两天的活动,他含糊地说何芳来谈生意,自己陪她到处走走,隐瞒了住了两夜旅馆的重大恶劣情节。
听说何芳有老公孩子,苏南松了一口气,打断他说:“我说嘛!她穿那么讲究的牌子。原来是嫁了洋人,品味自然不同。”曹嘉文刚要反驳,苏南抢过了话头:“算了,我也没兴趣探听你们的小城故事。后天我过生日,请你晚上过来吃饭。你不要告诉我另有安排啊!”练车的时候,曹嘉文几次开车经过苏南住的大楼,却从未进去过。他当下要了苏南的房间号码,说一定按时到达。
下了班,曹嘉文乘了几站公共汽车,到丽都中心的商城里转了一大圈,却选不到一件合适的礼物。这件礼物非同一般,轻不得,也重不得。一个商场接着一个商场,他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随手拿起一些小物件来看。本来是给苏南买礼物,脑子里却满是何芳,香水、像架、首饰、手表、绒毛玩具、手袋,拿起放下,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在网上,他和何芳也用网络语言,夸张而矫情,表情严重失真。但他们毕竟是知根知底的校友,即便借助了网络的暧昧,也难以迷失本性。这次见面他们不是没有可能走得更远,也不是没有打算走得更远,但他们终于未能冲破自我的茧缚。打小落下了毛病,好学生做惯了,只知道规规矩矩背书,让逃学都不会。见面虽然没有让双方失望,却让烟雨蒙蒙的中国写意山水陡然变成了纤毫毕现的超现实主义油画,见面凭空抽掉了他们原有的空灵和默契,见面更象两个国家进行领土谈判,谈判的结果便是划一条双方认可的边界。水清无鱼,萌生于网上的荒诞念头就这样大摇大摆游走了。
曹嘉文在大四的暑假,曾经和几个同学夜登华山,路遇两位西安高校的女生,一路谈笑,登上顶峰。曹嘉文他们没有经验,只穿了短裤T 恤,没成想仲夏的凌晨,山顶又湿又冷,冻得他们直打抖。还是两位女生指点,他们租到了军大衣。女生又贡献出她们带去的酱牛肉,他们才缓了过来。一夜一天,大家要好得居然就象原是一起结伴而来。可是到了下山的时候,虽有眷恋,却都潇洒地挥挥手,不留姓名,不留地址,不带走一缕西岳的云,从此天各一方,地各一角。现在回想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只记得彼此是彼此的过客。
这样说来,何芳也是过客,也是不真实的。
苏南倒是越来越真实。她逼近着他的真实,剥落着他的铠甲。苏南的聪颖让他欣赏也让他恐惧,她的品味让他脸红也让他犯愁,她的激情却偏偏让他难以响应,好像郭靖的竹棍敲打在黄药师的箫声之间,总是错着节拍。曹嘉文原以为与何芳在一起会风光旖旎,但何芳给他的却是居家过日子的温情。愿望和现实如此地不能重合,让他怀疑自己的心理年龄是不是还停留在二十岁。可是,那些浪漫的爱情大片,一半以上写的都是中年男人、甚至老年男人的风流韵事,而他们上演的,永远是二十岁的爱情。
贺卡、礼物,时间不容他多加考虑。他要考虑的其实只是对待苏南的态度,送什么样的礼物并不重要。
第二天下班时,他顺手又在底楼的花店买了一打玫瑰。晚上六点多,他开车驶向苏南的住所。驾照虽然没有拿到,车却不能白买,遇到用车的时候,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车上路。在国内,警察有事没事都会过来对你敬个礼,检查你的驾照,那样的敬礼和挥舞警棍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假如你胆敢在国内无照驾驶,按照法律要被刑事拘留十五天,除非你想方设法让警察罚一大笔款,又能说服他不开收据。在加拿大,警察没事儿根本不来找茬儿。就算你拿着G1单独开车真被抓住了,也无非罚点儿款,扣几个点。苏南埋怨他违法乱纪,他就拿考车受歧视作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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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大楼门外,曹嘉文揿下住户对话器,里面传来苏南欢快的声音,有些失真,有些夸张:“曹嘉文?好!等着!我给你开门。”大门“滋滋”地响起来,门锁自动打开,曹嘉文推门走了进去。迎面一个宽敞的大厅,装潢得富丽堂皇,看得出这是一座十分豪华的公寓楼。他在12层走出电梯,楼道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隐隐约约播放着爵士乐。数着号码,他找到了苏南的房间。
“生日快乐!”曹嘉文说着把玫瑰递到苏南手上。她笑盈盈地接过来,夸张地嗅一嗅:“谢谢!好香!好漂亮!哎呀!你怎么买这么大个蛋糕?”“不知道你的聚会有多少客人,宁大勿小嘛。”苏南幽幽地说:“哪里还有什么客人?我只请了你一个。”曹嘉文心头一热,也一怔,故意大惊小怪道:“啊?这么给面子?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他脱了鞋,穿着袜子就往里走,苏南拦住他,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双拖鞋:“地板凉,穿这个吧,刚买的。”他急忙接住道谢。
“要帮忙吗?”“不用不用。”苏南一身家常打扮,头发挽起,塞在一顶浴帽里,身前系了一条围裙。“你先坐,电脑旁边有CD,喜欢听什么自己放!看电视也行。晚饭马上就好!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倒!”一种依稀的家居气氛弥漫开来,曹嘉文有些恍惚,这恍惚里有何芳的影子,也有前妻的影子。恍恍惚惚,是家的温暖,也是家的琐碎。
房间的厅很大,靠里的角落是厨房,厨房与厅之间虚隔着一个孤立的台子。这个台子可以用来做饭,也可以用来吃饭,加拿大的建筑术语叫做厨房的“岛”。隔“岛”相望,他可以跟厨房里转来转去的苏南毫无障碍地说话。
临街的窗户很大,与通向阳台的门一体,都是落地的玻璃。站在阳台向下望去,卡林大街横穿而过。远处是宽阔的渥太华河,河水恰好在这里打了个弯,一抹晚霞倒映河面,几艘帆船在水面慢悠悠地划着弧线。
“好漂亮的景色!住在这里,多活十年。”回到屋里,他不由跑到苏南跟前赞叹起来。苏南调皮地笑:“我才不打算做老妖精呢!不过,没事儿看一看外面,心境真的也会水天一色起来……”曹嘉文想想自己的小破公寓,心里大为不平衡:“呵呵,水天一色,你够奢侈呀!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好!”苏南今天心情好得很,根本不去理会他的酸葡萄心理,依旧笑呵呵地说:“这个公寓是我和朋友合租的,她周末去找男朋友了。一人一间卧室,大什么?你还一人住一套呢!要说住得好倒是没错儿,但你知道,单身女孩子的住宅区要好一点儿,否则不安全。”
原来如此,曹嘉文关切地对她说:“就是住在这里,你也要多加小心。多伦多台湾两姐妹住的也是富人区,还是发生了惨案。”苏南收起了笑容说:“你别吓人,我会小心的。嗯,不过住好一点儿至少可以避免无聊的纠缠。我以前住过破公寓,没事儿还得拣两双男皮鞋,扔在门外装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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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好了,你稍为等我一下。”苏南闪身进了卧室,出来时换了一袭淡雅的长裙,愈显体态轻盈。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头发从她肩头披散下来,脸上补了极淡的妆。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丝羞涩,若隐若现藏在笑语扬眉之间,这羞涩宛如荒野上的轻烟,平实而亲切,将旅人从疲惫中唤醒。赞许和爱怜充满了曹嘉文的目光,他欣赏她,感受她的好意,嘴里自然地说着恭维的话。苏南开心地说:“今天我准备的是西餐,省点儿时间,你不觉得怠慢吧?”“不会啊。”他说着举起酒杯,再一次说:“生日快乐!”猩红色的葡萄酒、精致的小菜、晕黄的灯光、花瓶里盛放的鲜花、还有音响里抒情的歌声,营造一切浪漫环境。苏南的双眼闪烁着喜悦,暗藏着情意,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谢谢你来陪我!”
快吃完饭的时候,苏南嚷嚷起来:“快换频道!差点儿误了,‘幸存者’开始了!”原来她要看电视里正在连播的一个叫做“幸存者”的节目。曹嘉文茫然地问:“好看吗?”苏南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你说你没看过这个节目?”“没看过啊。很老土吗?”“才知道呀,你本来就是老土,我边看边给你讲吧。”
这个节目逢星期三播出,已经播了很久。由电视台从众多的报名者中挑选十几位参赛选手,将他们集中安置在一个特定的封闭环境中。这一期的地点在南中国海的一个热带丛林小岛。参赛者一起搭建营地,一起生活,彼此的相处一如平日,并不需要安排任何特殊的比赛和活动。隔几天,主持人就在篝火边问选手们几个问题,得分最高的人可获得一串“免疫”项链。然后每个选手投票,在他们自己之中选一个人出局。拥有“免疫”项链的人则不被提名,逃过此劫。这样,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三十九天之后,决出最后的“幸存者”。幸存者将获得一百万元的奖金。这一天恰好是决出最终“幸存者”的日子。
不知不觉间,曹嘉文被节目吸引。饭已经吃完,他们也已经转移到长沙发上。茶几上摆好了刚切的哈密瓜和其它水果,酒还在继续倒着。地灯反射到天花板上,房间里充满了柔和的散射光。
这一天,只剩下四位幸存者。白天,他们每人都有一次机会,对观众解说自己对游戏的认识。夜晚终于来临,篝火燃起,忽明忽暗映在选手们的脸上身上,身后是黑暗的丛林、幽深的未知。游戏无情地继续,考验每一个幸存者,考验他们的生存能力、适应能力和取悦大众的能力。游戏也考验每一位观众,考验他们对游戏的认同、对人物的判断力以及对失败的承受力。剩下的四位幸存者,是一个暗中发展起来的联盟。结盟是强大的,但也是危险的,假如其他人及早发现了他们的图谋,他们会早早被排除出局。然而,他们成功了,依靠集体的力量,打败了其他对手。现在,他们却必须残酷地将自己的盟友选出游戏,然后剩三个人,然后剩两个人,直至终结。
假如说一开始参赛者并不在乎这个游戏,不在乎谁笑到最后,那么,历尽磨难,到了最后的关头,谁能面对一百万的诱惑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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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时间,曹嘉文把蛋糕端上茶几,点起蜡烛请苏南吹。苏南感慨道:“现在过生日,真是好恐惧,年轻就这么溜走了。”“你现在年轻漂亮,工作又好,正是灿烂的年龄,怎么说这种话?该罚!”她抬起喝得微红的面孔,似笑非笑,问道:“你说怎么罚?随便你呀!”曹嘉文不料苏南的反击如此有力,只好王顾左右而言它:“你快许愿吧,吹蜡烛!慢!照相机呢?”苏南说脸红了,不许照相。
吹完蜡烛,“幸存者”又开始了。插播的广告很多,节目断断续续,给了他们很多说话的机会,却又没法说完整。每当说得你浓我浓的时候,广告时间总是恰到好处地结束。这反倒很吊他们的胃口,也让他们感到时间的紧迫、生活的局促。苏南起身收拾了一次台面,把灯光旋得更暗,他们的声音也随着这暗更轻更柔。
只剩两名选手,最后的抉择终于到了。他们自己显然无法继续投票了,于是,原先被淘汰出局的人组成了“评判委员会”。每个人当初都投过别人的反对票,又都是被别人投票选了下来。此刻,他们面对的两个人,都可能投过他们的反对票,他们有一个绝好的报复时机,他们不但可以投票,还可以再问这两个人每人一个问题。
广告又插进来,苏南去端了两杯茉莉花茶过来,坐到他身边:“是不是很残酷?”“非常残酷。胜利者不仅要打败对手,还要折服对手,让他们投自己的票,特别是还要让自己的盟友心甘情愿地牺牲。取胜确实太难了,也太偶然了。不是靠人格的力量,就是靠极高的智慧,一点儿不诚实、一点儿不小心都会前功尽弃。”
苏南靠紧了他,一副无助无奈的样子。她叹口气说:“取胜还要靠运气,成功从来就离不开智慧和运气。我们又何尝不是幸存者?只不过社会对我们的宽容度稍为大了一点点。”
忽然涌上无限爱怜,曹嘉文伸手从背后揽住了她:“我们不会输。”苏南顺从地把头依偎在他肩头,头发落下来盖到他胸前,淡淡幽香依稀可辨,柔和的裙装带了她的体温,带给他莫名的快感和兴奋。相拥之时,他低头看到她光洁的颈项,蓦地想起送她的礼物。
他起身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小盒子,递给苏南:“送给你,生日快乐!”苏南接过来,上面印着一个著名的商标,打开一看,是一条时装项链,平时上班在办公室戴的那一种。“乱花钱,我又不是没戴的。”苏南脸上漾着笑意,嘴里埋怨着,身子却凑到灯下去看。她看不出价值,却看得出做工。鲜花、贺卡、蛋糕、项链,似乎很俗,又似乎很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生日,好像也没有更多的花样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示好感,好像也没有比这更明白直接的了。苏南有些感动,也有些感慨,曹嘉文的感情象一台旧电脑,启动虽慢,工作倒还可靠。
她坐回去说:“好精致哦!谢谢你!”说着任性地摇他:“来,帮我带上!”曹嘉文两手环起她的脖子,她的面孔、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有些慌乱,好在很快就戴好了。苏南把脚收起来,蜷作一团,又紧靠着他。她的乖巧把曹嘉文的心撩拨得痒酥酥的,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好的夜,怎么好辜负?他用力把她揽在臂弯里。
节目在继续,苏南支持女选手,曹嘉文支持男选手。投票结果四比三,那个心计很深的中年男子获胜。投票结束以后,他和亚军紧紧拥抱,然后和其他选手分别拥抱握手。这些人曾经是敌人,是盟友,也是最后投票支持或反对他的人。所有的参赛者都很平静,那一百万奖金似乎已经不重要,他们经历过的,是自己选择的紧张和残酷。
节目播完了,那震撼还留着,空气中仿佛凝聚着一种遗憾、一种淡淡的忧伤。苏南幽幽地说:“生活这样艰难,就象这个节目、这种游戏……”说着抱紧了他。曹嘉文也忍不住紧紧抱住她,他把头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可是你知道,你跟我,也许没有结果。”
“我知道,我不在乎将来的事儿。”她说着眼泪就流下来,心想这根木头,这时候了,还不知道骗骗人。曹嘉文叹一口气,什么也不再说,抱起她走进了卧室。
苏南的手很凉,鼻子也很凉,曹嘉文可以嗅出她的紧张。他抱着他,轻触般的亲吻,感觉她微微的震颤。终于,她响应了他,她的吻来得突然,来得热烈,窒息了时间和空间。他们温存、缠绵、猛烈、呻吟。当曹嘉文最终瘫软在她柔滑发烫的身体上面时,他分不清那嘭嘭的心跳声到底是苏南的还是自己的。他抬头吻她的脸,却发现她泪流满面。“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究竟怎么了苏南自己也说不清。疼有一点儿,毕竟上一次做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但她流泪并不因为疼痛。她的第一次,也是那个跳健美操的男朋友的第一次。那时他们只有一些间接经验,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她只感觉到下面针刺一样疼痛,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他就骄傲地宣布:“完了!”“这就完了?”她不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她看到了他提在手上的安全套,顶端有一截儿乳白色的液体。被文学作品描述得美好浪漫的第一次,被科普读物解释得详尽细致的第一次,就在这一瞬间结束了。后来,随着经验的增加,她自然感受到了做爱的快乐,但她一直觉得缺了什么,也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此刻,她躺在曹嘉文身下,一动不动,回味着刚才飞翔般的感觉。她无声地发问:我的第一次为什么不是这样?而现在得到的,又未必属于自己。这样想着,眼泪又流下来。他抚摸她,说甜蜜的短句。她把他从身上推开,又翻过身紧抱着他,呜呜哭起来。
39
星期天下午,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曹嘉文正和苏南腻在沙发上,看租来的电影录像带。苏南听完电话对曹嘉文说:“快,帮忙收拾一下,阿米莉尔再过半小时到。”“谁是阿米莉尔?”“我的同屋啊!”曹嘉文一边站起来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够亲密的,都要到家了,还来电话。”苏南解释说:“这是礼貌,好让在家的人有所准备。”
曹嘉文恍然大悟,不免心生醋意:“你们的名堂还真不少,她怎么就知道你藏了一个男人在家?你是不是老需要人家提醒呀?”苏南这才发觉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曹嘉文误会得也着实好笑,就说:“没有的事儿,你别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什么藏不藏男人的,说的好难听!呸!呸!呸!事实上,从来都是我的礼貌起作用,我从外面打电话回来,多半是两个人在家,她打回来,百分之百是我一个人在家,回来的倒是两个人。她带男朋友回来,我总不能穿着睡衣到处跑吧?哎,曹嘉文,我说你个头不小,心眼儿怎么这么小?阿米莉尔老在问我,怎么不见你带男朋友回来?这下好,她总算可以住嘴了,呵呵。”
趁曹嘉文收拾客厅的当儿,苏南换了衣服,梳了头。曹嘉文也去洗了把脸,他来的时候没准备,忘了带刮胡刀,两天功夫,胡子长出来一大截,黑黑的圈了一圈儿,平添几分野性。
阿米莉尔一进门儿,就热情地和苏南拥抱。后面站着一个健壮的灰眼睛中年男子,看着她们只是笑。苏南放开阿米莉尔,笑着握了握灰眼睛的手,然后才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曹嘉文,我的同事,计算机专家。这位是阿米莉尔,未来的大律师,现在在渥太华大学读法律硕士。这位是路易,著名注册会计师。”
苏南被阿米莉尔意味深长的笑弄得怪不好意思,讪讪地招呼大家坐下来说话。阿米莉尔思路敏捷,十分健谈,看来天生就是当律师的料。路易幽默风趣,待人接物恰到好处。喝完了苏南烧的绿茶,阿米莉尔拉着路易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掩上了门。苏南招招手,让曹嘉文去她的房间。曹嘉文把房门带上,从背后搂住苏南,想搬她一起倒在床上,却被她无声地挣开了。曹嘉文正疑惑,苏南用嘴努努外面,轻声说:“房间隔音不好。”曹嘉文仔细一听,果然隐约听到隔壁的说笑。他耸耸肩──这毛病苏南说了他好几回,只怕改不掉了──不高兴地问:“我是不是该走了?”苏南诧异道:“你走什么?明天直接去上班好了。”“鬼子进村了,你这里情况比较复杂。”曹嘉文说着摸摸下巴,“再说你看我这胡子,哪能上班?对了,你中午不是刚抱怨过嘛!”“讨厌!看你平常老实八交的,原来一肚子坏水。刮胡刀你下楼买一把不就完了?反正你以后也得留一把放我这儿。”
看来苏南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结婚不结婚她倒不在乎,加拿大对同居的人并不歧视,就算有了孩子,也与婚生子女拥有同样的权利。几年来,苏南生活在这个国度,耳濡目染,身边不结婚的人多了,比那些同床异梦的夫妻还要快乐。今天的誓言干吗要变成明天的束缚?连圣经都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既不种也不收,上天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管它是不是曲解呢。
曹嘉文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以后到底要不要结婚。眼前的总是好的,真切的快乐胜过了虚构的担忧。这个时刻,苏南在他眼里是盛开的花,依人的猫咪,冬天里的暖气,夏天里的空调。他满口答应,又说不如干脆一起出去吃饭。事实上,他俩这两天足不出户,饭也没好好吃,只顾在床上缠绵了。
从一家中国自助餐馆出来,精神头又回到了他们身上。曹嘉文问苏南:“路易不小了吧?虽然洋人的外貌不怎么反映他们的实际年龄,但我看他怎么也超过四十岁了。”苏南张开双手,舞舞扎扎,专心致志地走在马路沿上,脸红扑扑的,带着光泽,看来刚才吃了不少好东西。她笑笑地跳下路沿,跳在曹嘉文的鼻子跟前:“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可以算算。路易的大女儿上十一年级,相当于国内的高二,十六岁了吧。”曹嘉文接口说:“那我没猜错啊。他女儿不是阿米莉尔生的吧?我看阿米莉尔也就二十四五岁,做她妈妈也太年轻了点儿。”苏南指着曹嘉文笑:“看出人家二十四五岁还栽脏!专门使坏不是?”曹嘉文也乐了:“别说,我们跟他们还挺象,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错找了老男人。”苏南撒娇说:“就是!就是!亏你自己还说。一般这种情况下,老男人要给小姑娘买好多礼物的。”曹嘉文叹口气说:“不是我不给你买,实在是怕你吃不下了。”“哈!你敢欺负我?”苏南仗着夜色,伸手去扯曹嘉文的耳朵。
40
移民公司的业务越来越繁忙,老万不得不辞去FSC 的工作。本来再有三个月他就可以转正了。转正以后工资高了,福利和医疗保险也都有了,还可以低价购买公司的股票。据说工龄十年以上的老员工,凭借股票上扬,拥有百万资产的已不在少数。老万太太一直劝他放弃移民公司,年纪也不小了,还折腾什么呀?老万却不这么想,他办成一个技术移民收两到三千美元,根本不必费什么劲儿,不过是转寄一下材料罢了。尤其是在国内交钱的客户,还帮他逃掉了加拿大沉重的所得税。算来算去,怎么也比在FSC 收入高。况且FSC 的医疗保险是针对全家的,太太有了,全家就都有了。何必把自己也拴在装配工这一棵树上?
老万在北京发展了一个合作单位,叫博达集团。博达集团做纺织品进出口生意,老万的移民公司在博达挂了个牌子,由博大丝绸部的蒋经理顺便运作管理。这几年移民势头不减,每年移往加拿大的大陆移民数以万计。蒋经理策划了一个广告计划,希望老万配合一下,回国做一次巡回演讲。
蒋经理提出,老万最好带一名洋雇员回国,国内的人还是喜欢远来的和尚。越说不了中国话,就显得越正宗。老万几年没回国了,很高兴趁机回去看看,但他哪里有什么洋雇员?平常挂在嘴边的洋雇员,根本都是加拿大移民部的官员,用来蒙人的。曹嘉文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与英语学校的教师詹妮弗联系一下。老万一点就透,连声叫好:“好啊!还是你曹老弟有办法!我马上联系她,免费旅游,不开工资。”曹嘉文摇头道:“资本家的嘴脸又暴露出来了。”老万一瞪眼:“乱讲!我这是开源节流,合理利用剩余价值。你晓得到了国内,花销也大得很。”曹嘉文不信他的话:“得了吧,你只需要给她买一张往返机票而已,国内的接待费用还不是国内那家公司出?”老万上下打量他,象不认识一样:“我看你干脆出来做生意好了,门槛这么精,搞计算机屈才了。”说罢俩人呵呵乐了一阵。
詹妮弗还真可以抽出三周时间走一趟。谈到报酬,她爽快地接受了老万的建议。她说早想去中国和越南旅游,一直没能如愿,这次有机会很高兴,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时间去西藏。老万乐呵呵地说,机会会有的,什么时候西藏人民愿意移民加拿大,他就带她去做生意。詹妮弗把有关移民的资料和老万公司的介绍认真看了几遍,出发时说起话来已经很内行的样子。
事情本来挺棘手,解决起来却出奇地顺利。老万非常开心,买了一大堆礼物准备回去送人。临行前他问曹嘉文有什么要带回去的,曹嘉文给孩子带了一个SONY随身听,给前妻带了一瓶CK香水,给老爸老妈带了几瓶海豹油。弟弟嘉武的礼物比较挠头,最后冒着被臭骂的危险,给他带去两本英文小说。
老万回到北京,博达集团的李总为他和詹妮弗接风。老万的谈锋,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真可说天下无双。但到了李总的酒桌上,却减了不少锐气,看来经济基础始终决定着上层建筑。
李总出手之阔绰令老万汗颜不已。如果要老万自己出钱,长城饭店的“天上人间”歌舞厅恐怕他这一辈子也不会进去。就是蒋经理带他去的小一点儿的娱乐中心对他也是一种奢侈。唱卡拉OK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付黏在身上的小姐,小姐们一口一个“万总”,腻得他晕头转向。幸好这种时候,詹妮弗被拉去逛夜市、听京剧,远离他们的荒唐。
得空的时候,老万给北京的老朋友打了几个电话,老朋友们通通气,约了时间一起到酒店看他。都是新闻界的,话题鲜活有趣。谈到国内的状况,无不言辞犀利,尖锐深刻。他们都说老万出国好,跳出了是非地,加拿大悠闲富裕,言论自由,是文人寄托理想的好去处。然而几次交谈下来,老万却越来越怀疑自己的选择,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离不开自己的母语。笔放下,嘴闭上,点点钱,难道就是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追求?何况,就物质生活来看,老朋友们过得有滋有味,并不比他在加拿大差。他们在社会上也如鱼得水,好几位已经开上了私家车。
几位喜欢恶作剧的朋友不免拿詹妮弗打趣,夸奖老万太太好涵养,让老万跟这么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出游。老万起初急得脸红脖子粗,坚决要求辟谣。后来众口铄金,他无可奈何,干脆由得他们胡说,反正詹妮弗也听不懂,他倒乐得多一份炫耀的资本,用以平衡和朋友们在享乐方面的差距。一位朋友忠告说,老万住的酒店和常去的几个娱乐场所,都是接触性皮炎的高发病区,老百姓心里都亮着红灯,要老万行事小心。老万哭笑不得,几天下来,他多少也摸着规律,知道不能去辩白,辩白也没用,反而越描越黑。反正这些现象已经成了中国特色,旅游常识。
詹妮弗戏剧性地生病了,她才演讲了一次,就发起了高烧,躺在医院里打点滴。不但帮不了老万的忙,还连累博达公司搭进去一个讲英语的员工陪侍。蒋经理大有不悦之色,老万慌了手脚,战斗力一下损失了百分之五十,而且是不可替代的那部份,能不慌么?气得老万直骂北京的感冒病毒。
蒋经理连夜向李总汇报了工作情况。谈到詹妮弗的病,蒋经理很有些恼火,言语之间,不免抱怨老万准备不周,还说老万办事小家子气,也不回请李总一次,不象合作,倒像找靠山。李总宽容地说:“出了国的人一般都比较节俭,花自己的钱,感觉当然不一样。况且有的人出了国,并不一定就真的见过世面,就连吃西餐也不见得比你我更懂规矩。关键是看老万对业务熟不熟,这次活动的硬材料可都是从他那里来,有了材料怎么操作是你的事儿,我就不信你没有办法。”李总端起茶杯呷了一呷,响亮地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但有一条,我们的人必须尊重万总。”
蒋经理连声称是,其实他早有腹稿:“李总你看这样好不好?让老万,呃,不,请万总把他们的英文材料拿出来,然后在外语学院找个老外留学生。开报告会的时候先让留学生咭哩骨碌讲一通就走人,听众提问题,请万总来回答。”李总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蒋经理,哈哈笑道:“就说嘛,主意这不就出来了?只要有黄头发蓝眼睛,老百姓就买账。你跟万总沟通一下,别让他误会,我们的孩子也大了,跟他合作来日方长。”蒋经理心领神会,立即照办。结果这一“沟通”不要紧,老万又被拉到桑拿中心熏蒸了一次。反正蒋经理隔三岔五就要活动活动,带老万一起去岂不更加理直气壮?假公济私的窍门,中国人没有不精通的。别说高官巨贾,就连一般的小老百姓,也知道把单位的红头信纸拿回家给孩子做作业,出了国的则把公共厕所的手纸卷回自家的卫生间。
病刚刚有点儿起色,詹妮弗急不可待找老万要工作,总算收了个尾,赶上讲最后一次。蒋经理办事果然漂亮,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香山都派人带她玩了个走马观花,越这样,詹妮弗越是满怀歉意。北京至上海的飞机上,她深有感触地对老万说:“中国人真热情,你们对我真好。曹嘉文满嘴的爱国言论,我当时并不理解,这次来中国,总算找到了一些答案。”蒋经理和李总在老万心目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感激之情,知遇之恩,令老万也感慨万端:“中国人对你好,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要你记着这份情义”他话锋一转:“不过,待客是一回事儿,客人变成合作者又是另一回事儿。漂泊异邦,常回家看看,恐怕最能体会这些微妙的感情。”詹妮弗似懂非懂,也不去刨根问底儿,只是暗中卯足了劲儿,准备到上海好好为老万干活儿。
上海是老万的老家,离开几年,浦东发展起来了,高架路建好了。从机场一路回去,老万坐在弟弟的车里,问东问西,发觉什么都变了,唯有上海的精神没变。上海的合作公司是挂在他弟弟公司名下的,老万早在电话里讲了北京的盛况,老万弟弟照方抓药,也在上海组织了几场颇有声势的演讲报告会。老万和詹妮弗大显身手,报告会场场爆满,非常成功,效果好得出奇。这一趟回国真是满载而归,北京和上海两处直接签委托书的客户就超过五十家。
老万陪詹妮弗登上468 米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指指点点,环视整个上海的时候,无可避免地与他在多伦多553 米的CN电视塔上的经验相比较。他觉得上海在气势上绝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大都市。对故土的依恋,对文化的归依,悬浮在这空旷的高空。人生的道路,往往是由环境决定的,自己的选择,无非是大前提下的自我安慰。
老万的父亲早逝,哥俩跟母亲长大。这次回去,老太太兴奋得不得了,把打麻将、听绍兴戏的老姐妹请来吃了一顿饭。老人们这个说老万小时候就有出息,那个说老万现在是外国的阔老板,搞得他尴尬了一上午。不过,记忆倒是被老人们唤醒。那时候住在狭窄的弄堂,他跟着妈妈到菜市场买菜,鸡毛菜几角,猪蹄膀几块,至今还记在心里。大白兔奶糖是考了双百才有的奖励。难得去老城隍庙吃几次小吃,回回不重样。南翔小笼、乔家栅点心、王家沙点心、油汆馒头、生煎馒头,还有很多忘了名字的。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只不见了他的旧床。当年他结婚挤在家里,床的质量不好,总是吱嘎吱嘎响,搞得他早晨起来没有面子。老万太太干脆管那床叫“计划生育床”,监督他们,少干坏事儿。
外滩依然上演着浪漫的黄昏,恋人们一批一批,一代一代,雕像般凝固在长椅和矮墙。南京路还是那样繁忙,人山人海,灯红酒绿。他还记得,那时商店里有很多箍着袖标的退休老人,操着沪味普通话,摇着小旗不停地高声提醒顾客:“当心皮革(夹)子!”
临走的时候,老万要给老太太留钱。老太太毫不客气挡了回去,说老万的弟媳妇在帮她炒股,不缺钱。
41
回到加拿大以后,老万给曹嘉文打电话:“我回来了,你托的东西都带到了。”曹嘉文忙不迭道谢:“谢谢你,老万!我儿子好吧?”“好得很!小家伙又聪明又调皮!孩子的妈妈也很好,叫你放心。”曹嘉文感激地说:“那就好,真的谢谢了。”
老万这次回国,不仅带回来很多业务,还带回来很强的紧迫感。他稍事寒暄就切入正题:“你周末有空过来聊聊吗?”曹嘉文苦笑着说:“我现在哪天都有空,合同结束了,新工作还没有找到,失业了。”老万惊讶地说:“你失业?开玩笑!加拿大的失业率也未免太高了。你就当休假好了。这下方便了,我们一起吃个午饭,你随便哪天过来都行,我给你讲讲国内的见闻。对了,上次野餐说了一半的合作也顺便谈谈。”老万的话很跳跃,曹嘉文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合作?你公司的事儿?那就明天中午吧,后天还有个面试。”“好,明天见面详谈。”老万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天,曹嘉文如约在唐人街与老万见了面。他们选了一家越南餐馆吃“牛河鸡粉”。老万先把曹嘉文前妻托带的东西交给他,然后讲了母子俩的近况。曹嘉文谢过老万,举着儿子的照片看了又看。
老万又掏出一袋奶油小核桃和两袋西瓜子,问:“你怎么会要这些东西?讨好苏南的吧?”曹嘉文稍感窘迫:“呵呵,搞新闻的就是敏锐,一眼就看穿了。”老万不屑地说:“看穿你这点小心思还要动用我的专业?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曹嘉文被说得不好意思,故意夸张:“你不知道,苏南说起奶油小核桃那神情,小女孩儿似的,让人忍不住怜惜。”老万哈哈大笑:“留着这些又酸又甜的话回去跟苏南说吧。”
话题很快转到了生意上,老万说在国内赚钱真是容易,他准备干大一点儿,办理国内的高中生出来读大学预科。“读预科很有赚头,直接收费是一方面,学生来了还可以安排他们住到当地的洋人家里,这又是一笔介绍费。这些学生的家长有的是钱,就看你怎么赚了。”曹嘉文也贡献意见说:“我看专业转行的计算机培训也可以试一试。在国内找个学校,先把学员培训得差不多了,再出来到加拿大的学校上一两个月的课,最好再给他们联系一两家公司实习。这样一来,移民、找工作一条龙服务,也许可以赚很多。”
老万眼睛一亮,说:“对呀!再搞一个就业培训班,专门讲写简历、找工作和应付面试。广告上这样写:半年找不到工作包退学费!”曹嘉文被他蒙住了:“那你怎么赚钱?”老万呵呵笑道:“告诉你个小秘密,统计数字表明,大陆新移民平均四个月找到工作。就是说,不上我的培训班,半年时间过去,也剩不下几个人了。你放心吧,这种培训要的是数量,运转开了钱自己会来,挡都挡不住!”
曹嘉文不由对老万刮目相看:“你这次回国可没白跑,思路开阔多了。”老万满怀豪情地说:“赚钱的道路真是条条通罗马。你也一起干吧,何必关在办公室里给人打工?国内流传一句话,叫做‘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曹嘉文边摇头边笑:“人各有志,我比较适合安定的工作。再说,你那罗马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建起来,太劳神了。”老万调侃道:“得了吧,据说编程序才不是人干的苦差事呢,你们编来编去不就是为了让人不干动脑筋的活儿吗?”曹嘉文大摇其头:“谬论!我也不和你争,咱们各干各的。”老万信心十足地说:“这回北京博达公司的李总介绍了好几个预科生,都是官少爷。跟他们搞好关系,还愁以后没生意吗?”
老万取出一张支票,递给曹嘉文:“曹老弟,公司总算有点起色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功不可没。这是三千加元,钱不多,也许只够你回国看一次孩子,但你知道我也不宽裕,刚才说的项目也都需要启动资金。你要没意见,我们以前合作的账就算是清了。以后你再帮我的忙,有一次算一次,好不好?”曹嘉文没料到老万有这一手,不由激动起来,大声说:“听你的!老实讲,帮你点儿小忙,根本没盼着这钱。可有了这钱我是真高兴!不仅仅因为钱,还因为你的为人。谢谢你!”老万挥挥手:“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谈完了正事儿,老万问曹嘉文:“你不是还能续合同吗?怎么突然就不干了?”曹嘉文无可奈何地说:“对呀,续过一次。后来说好再续两个月,结果我们的头儿提前两个星期通知我,说情况有变,不能再续了,害得我没有及时找新工作。”“理由呢?”曹嘉文忿忿然说道:“理由还不好找?经费紧张,项目冻结,但实际上还不是人际关系?”老万不解地问:“你说洋人勾心斗角?不会吧?那是咱们中国人的专利。”
曹嘉文有了气,话不觉多起来:“洋人不见得都敬业,中国人也不见得都窝里斗。我们部门有个高级系统分析员,叫保罗。就是他把人事管理系统搞得一塌糊涂,经理没办法,才让我去收拾残局。我搞了一个多月,发现数据关系支离破碎,许多数据表各自为政,孤魂野鬼一样挂在那里。短时间内想从数据模型理顺关系太难了,而且数据模型一变,影响面太大,很多代码都要重写。再看源代码,设计文档少得可怜,规范都不全,仅有的几页还尽跟程序对不上。我只好修修补补,把菜单全部打乱,按人事部的要求重新划分功能,程序嘛,尽量用他们原来写的──我是不是说得太专业了?”
老万笑一笑:“还好,就当我采访计算机专家好了。后来呢?”这次曹嘉文尽量避免用专业术语,解释说:“这么说吧,连续几周,我在例会上都抬不起头。程序写完了,我当然想出一口恶气。就写了个报告,把系统的问题一一列出,并说明该由什么人负责,一点儿都没留情面。大概有点儿盛气凌人了,不仅保罗对我有意见,经理比尔好像也把我当刺儿头了。”老万惋惜地说:“你干吗惹他们?”曹嘉文依然书生意气:“看不惯啊!他们自己的责任,不是推给程序员,就是推给客户。就说那个保罗,自己干不了,就把烂摊子转嫁给我。”老万看他又犯臭知识分子犟脾气,明知开导也没用,何况他也懒得开导,就安慰说:“离开也好,不受那个鸟气。你这算正常结束合同吗?他们有没有补偿?”曹嘉文回答:“我们这些顾问,不象长期雇员,合同结束走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跟谁要补偿?”老万看他气鼓鼓的,却并不占理,也不好点破,就开玩笑说:“合同事小,感情事大,这下你跟苏南不能演绎办公室的浪漫了。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曹嘉文听到苏南的名字,情绪果然舒缓下来,但一时仍不能摆脱刚才气恼的惯性。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很好,但好像又什么都不是。现在我失业了,以后的生活也不见得稳定。我
还是她远一点儿吧,免得害人害已。”
曹嘉文给何芳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告诉她自己失业了,退出了中产阶级。何芳回电话安慰他不要急,说他言过其实,像他这种情况根本不算失业。做顾问的人本来就是这样,接不到合同,休息一两个月十分平常,一旦有了合同,收入就会很高。她要曹嘉文多留心招聘广告,多发简历。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要学会习惯它。两人又感慨一番国内出来的人,白手起家,什么保障都没有,也没有家人朋友的支撑,终究是十分单薄的,经不起风吹浪打。
何芳提到多伦多的报纸上到处都是信息业的招聘广告,问曹嘉文愿不愿意搬到多伦多。曹嘉文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清醒,他说:“先等等吧,多伦多机会多,竞争也更激烈。我订阅的几份电子期刊,多伦多的招聘广告也不少,但专业和职位都合适的并不多。再说,我对渥太华刚刚熟悉一点儿,跟中介公司也建立了一些关系,还真舍不得说走就走。”何芳开玩笑问:“不是舍不得苏南吧?”说完又后悔,这个玩笑开得不合时宜,不像她平时的作风。自从渥太华分手以后,她再没有给过曹嘉文鼓励,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她实在没有理由影响他的生活,连这样的企图都是不该的。
正如做贼的不能展示成果,曹嘉文也无法对何芳描述他和苏南的关系。下意识里,他也许想证明点儿什么,又终究不能。苏南并不仅仅是一种补偿或替代。如果说他跟苏南上床略嫌轻率,那也不能说他不爱苏南。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和苏南发展到目前这种状况,就必须和何芳划清界线。经过旅馆那两夜的考验,他认为自己和何芳都足够理智,假如说他们的交往并不是纯粹的友谊,往大里说也不过是柏拉图式的空想。
何芳的口吻是玩笑式的,他却捕捉到藏在背后的认真。他既不想破坏他和何芳之间的平衡,又不想给她制造错觉,就笼统地说吧:“我也说不清楚,舍不得的东西太多吧。面面俱到只是希望,顾此失彼才是必然。”
42
苏南下班回家的时候,阿米莉尔正在客厅里弹吉它。苏南诧异地问:“今天周末呀,路易怎么没来接你?”阿米莉尔的脸色象窗外的天气一样不太高兴:“路易的女儿今天回去跟他住。”苏南不解地说:“那也不影响你呀!你迟早要见他的女儿嘛。”阿米莉尔说:“路易说当初答应过女儿不再结婚,他不想让她现在就见到我。”苏南只好安慰她:“只要路易对你好,其它的都是次要。”阿米莉尔抱歉地说:“曹嘉文晚上要来吧?我留下来让你们不方便了,真对不起!”
“说哪里话?你和路易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也常常没处可去吗?”说起曹嘉文,苏南一肚子火:“他这人真古怪,现在有空了反而不肯过来。我的话根本就是耳旁风。”
晚饭以前,曹嘉文提了一条北极桂花鱼赶过来,苏南面子没有丢光,心情才好一点儿。曹嘉文很少见到阿米莉尔在家,也觉得奇怪,就问苏南,苏南如此这般学说了一遍。曹嘉文听得频频点头,心想洋人处理事情的办法果然直截了当。
阿米莉尔坚持不和他们一起吃饭,自己用微波炉热了一块比萨饼回房间去了。苏南和曹嘉文在客厅里吃完饭,曹嘉文负责洗碗,苏南帮着收拾桌子和炉灶。电话铃响,苏南接起来,应答几声,敲敲阿米莉尔的门,把无绳话机递了进去。曹嘉文笑笑地问:“路易的电话?”苏南摇摇头:“她妈妈打来的。”
阿米莉尔的父母住在温哥华,温和的气候,美丽的海滩,宽松的商业环境。平时一起聊天时,阿米莉尔总是抱怨渥太华气候不好,说读完书就回温哥华。曹嘉文心有所触,问苏南:“她父母知道她和路易恋爱吗?”“知道啊。”“也知道路易是四十多岁的人,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苏南呵呵笑道:“你担心什么?复活节的时候,阿米莉尔的父母来看她,路易也来了,就在这个客厅,他们在一起谈话,平等友好得让我嫉妒。中国的父母哪能有这样的宽容?”说着沉下脸来:“我还一直不敢对家里说跟你在一起的事儿呢。”
曹嘉文连忙陪笑脸:“不说的好!没什么好说的。”苏南借题发挥:“对呀,有什么好说的?你现在轻易都不肯过来了。”曹嘉文才不要承认:“哪有?我这不是在你眼前吗?”苏南无可奈何地笑笑:“曹嘉文,你总有一天要气死我!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就说考车吧,非要去沃克利考场,又不是不知道那里的考官都是魔鬼!”曹嘉文强词夺理:“不是已经听你的,答应用你的自动车去考吗?考官说我‘离合器使用不当’我是真没办法。他们说我‘观察不够’,任何时候都可以说,我也没办法。”苏南生气地说:“那你多观察呀!左、右、中按顺序都看到!”
考车早已成了曹嘉文的一块心病,他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觉得自己象看乒乓球比赛的前排观众了。”苏南被逗乐了:“你这人就没个正形儿,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要是你去史密斯瀑布小镇去考,早拿到驾照了。那里的道路一边一条车道,根本用不着换道,考官都是乡下人,和气得象老太太,首次考试通过率百分之九十九。沃克利呢?百分之十!”
“你这都是哪儿来的数据?肚子里转出来的吧?”曹嘉文一脸坏笑地问。苏南并不松口:“你管它哪儿来的,八九不离十。”曹嘉文绷起脸说:“亏你还是数据库管理员,一点儿都不严格,还提供假数据。”苏南憋不住笑,用手推他:“你少贫,去练你的平行泊车吧。”曹嘉文用下巴往卧室的方向示意:“得有个车先趴在那儿我才可以练。”“流氓!”苏南顺手扯了一下他耳朵。
考车那天,苏南开了甲壳虫送曹嘉文到考场。这次换了个男考官,一撇小胡子,长得跟萨达姆有点儿象。当着萨达姆的面,苏南故意用英语说:“亲爱的,这可是你第三次考车了,好运气!”说着夸张地和曹嘉文碰了碰面颊,场面悲壮兮兮,把他窘得一塌糊涂。好在萨达姆见识这样的把戏多了,充耳不闻,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种考试,要看考官的个人好恶,还要看他们当时的情绪。这考试还不如体操、跳水或花样滑冰,人家好歹还有个扣分标准。考车的人考的次数越多,就越担心失败,就像中国男子足球的恐韩症,嘴上不承认,一上阵就趴窝。双手一握住方向盘,曹嘉文就知道自己今天很紧张。比较起来,第一次考试没有负担,最放松,发挥也最好,可惜考官没让他通过。随着萨达姆的指令,他有些机械地做着动作,平行泊车他本来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结果这次偏偏停大了一点儿,恨得他直咬牙。
转了一圈回到考场,他把车停稳,等候宣判。萨达姆面无表情地说:“曹先生,总的来说,你开的不错。不过,你在四面停牌的路口观察不够,换道的时候车速有所下降,这些都很危险。”曹嘉文的心直往下沉,看来非得去史密斯瀑布镇不可了。不料萨达姆接着又说:“但是,看得出来你开车非常熟练,其它各项做得都很好,祝贺你!你通过了考试。”什么?这就通过了?谢谢谢谢,谢天谢地,曹嘉文一个劲儿地说,根本没听到萨达姆还在说话,让他注意改正自己的毛病,五年之内迎接下一次上高速公路的考试。
43
驾照是加拿大人的通行证。有了它,就有了开车的权利,也就有了腿。在这样一个地广人稀的国家,没有车,处处受限制。且不说每天上下班,更不要说享受驾车旅游的快乐,就连去远一点儿的超市买菜都不方便。驾照又是身份证,随时可以拿出来证明自己,办事的时候总举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年因私护照,非但滑稽,自己也不放心,丢了护照,那可非同小可。走在别人的土地上,本来就小心翼翼、没有根基。顺利时春风得意,那点儿快乐无人分享也就罢了,就让它化在空气中也无所谓,逆境时风雨飘摇,坚持不住可就彻底完蛋。
一波三折,曹嘉文总算拿到了驾照。他喜上眉梢,兴奋得象孩子,又象报复了什么人,快乐从心底里往外冒。苏南比他还开心,直说:“这下可好了!”眼下的欢快驱散了曹嘉文考车以来的别扭,也驱散了苏南隐隐约约的不满。曹嘉文最近总是推说坐公共汽车不方便,去苏南公寓的次数渐渐少了。这欢快让这托辞冰消瓦解,苏南甜甜地说,“这下你晚上过来可算是方便了!”曹嘉文乐呵呵地说:“今晚就过去。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整个晚上他们过得都很愉快,干完了那件事儿,重新洗过澡,苏南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曹嘉文:“我们上次不是说了要另租一套公寓吗?你张罗得怎么样了?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小世界了。房租我和你平摊,大家既方便又可以节省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其实苏南完全是为曹嘉文着想,她的房租搬不搬没什么变化,她不过是把合租人由阿米莉尔换成曹嘉文而已。曹嘉文却不同,一套单卧室公寓和一套双卧室公寓的租金差不了多少。搬到一起,他的租金会减掉很多,况且大家买菜烧饭,比他一个人在外面吃省钱不说,还舒适可口。这一大堆的好处,曹嘉文心里明镜似的。他十分感激苏南的体贴,同时又有些为难,他暂时还不想和苏南搬到一起。他唯恐解释不当伤害了她的一番好意,所以一直回避这个问题。
曹嘉文把枕头支在床头,靠上去说:“苏南,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我随便说说,你不同意也别生气,好不好?”苏南警觉起来,也把枕头垫高靠上去:“你说。”曹嘉文斟酌着说:“在加拿大,COMMON LAW(同居)很普遍,可我还是觉得搬在一起对你不太好。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比较强,你爸爸妈妈和社会舆论都不会赞同。我们不住在一起,并不表示我故意疏远你,我可不愿意听别人说你闲话。”
苏南冰雪聪明,早从他平时的暗示中,把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看得一清二楚。她轻轻叹口气:“你别吞吞吐吐了,不就是不肯结婚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真正喜欢一个人,难得这次被你骗动了心。哪个女孩子不梦想披上洁白的婚纱?不愿意堂堂正正做女主人?这我都不计较了,我还年轻,还经得起一次折腾。”曹嘉文双手交叉在胸前,有些犹豫地说:“你看阿米莉尔和路易,他们遇到很多问题。孩子、前妻、财产,麻烦无穷无尽。现在他们各住各的,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在一起是亲密的恋人,分开了是要好的朋友,我真羡慕他们的规则。”苏南听了火往上撞:“我不明智?!你明智干吗来找我?”她越说越气:“你以为跟你同居很光彩吗?这种关系里,女人永远是吃亏的一方。现在反倒成了我求你,岂有此理!”
曹嘉文拦住她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手臂,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摇着说:“别激动嘛!小心隔壁的阿米莉尔听到。其实搬到一起问题很多,你没结过婚,可能不知道,两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有时挺不方便的。”苏南盯着他问:“比如说?”“比如说作息时间,我们都是搞计算机的,作息时间根本没个准儿,两个人在一起,势必互相影响。又比如烧饭做家务,我很懒,很容易凑合,也不在乎家里乱,但作为一个家,我就必须考虑这些事情。”
苏南竭力压抑自己的不满,不动声色地问:“你凭良心说,我们在一起,家务我做的多还是你做的多?”曹嘉文接口说:“当然是你做的多,问题不在这里──”苏南截住他:“是不是你的前妻总要你做家务,害怕了?”曹嘉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妻子操持家务的种种镜头,洗衣、烧饭、铺床叠被、打扫房间。他很不高兴苏南把前妻拿来做比较,有点儿烦躁地说:“不是,家里的事儿从来都不用我做。”苏南忍不住冷笑:“那就怪了,家务我来做,时间随便你,你还要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啊?”曹嘉文叹口气说:“还没住在一起,已经开始生气了,真要住一起,这磕磕碰碰还少得了?”看来他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了,今天装哑巴躲得过去,明天仍然跑不了,索性摊开了说,诚实地说,对苏南反是一种尊重。这时他才明白,他一直不肯说,实在是害怕因此失去了她。
他思忖再三,终于艰难地说:“不是我别扭,是我有困难。有一件事你恐怕没有仔细考虑过,我准备把儿子办出来,他还小,一直呆在他妈妈身边,我希望能给他一个缓冲,不要让他一来就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毁掉了一个家,不能再失去儿子的信任。就算我们以后住在一起,也需要他接纳你,否则后患无穷。”
苏南的委屈直往眼睛里涌,终于抽泣起来,她一向关心他的儿子,但每次问起来他都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左搪右塞。现在倒好,显然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关起门来商量事情,只多了自己这个外人。她用力甩开被曹嘉文握着的手,大声说:“告诉你,曹嘉文!我已经相当克制了,我逼过你结婚吗?我没有关心过你的儿子吗?你今天忽然讲出这一番大道理,好伟大的父爱啊!可你早干什么去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才考虑你儿子接纳不接纳我?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曹嘉文急忙辩白:“你别生气嘛!刚才就说怕你听了生气,这不在跟你商量吗?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啊!”苏南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狗屁的感情!”这“狗屁”二字苏南本来是绝说不出口的,可惜在网上冒充男孩子斗嘴的时候说顺了口。网上骂人的时候,狗屁说成狗P ,放屁说成放P ,那个不干净的字不出现,键盘打出去,不伤大雅,凭添俏皮。如今脱口而出,掩之不及,可见网络害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网上的训练也不浪费,这骂人的话倒也用得恰到好处。
曹嘉文狼狈不堪,跟她认真吧,不免伤了和气,不认真吧,又怕日后成了习惯,整天沐浴在骂河里。紧要关头,作为男人他还是忍了气,反去安慰她:“你看你,好好的生什么气?干吗说得这么难听?有话好好说嘛。”苏南一不做二不休,把积压很久的恼怒统统发泄了出来。这恼怒有曹嘉文名下的,也有别人的旧帐,趁了这机会,一股脑要跳出来,拦也拦不住。苏南一想连狗屁都骂出来了,还做什么淑女?就愈加发狠道:“那你跟我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儿?结婚别想,同居也没门儿,这不明摆着坑人吗?”
曹嘉文皱紧了眉头,他实在不想和苏南争执,人在吵架的时候最不理智,口才却偏偏最好,认穴奇准,伤人要害。古训说得好,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曹嘉文死命控制住自己的语调,尽量平和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是因为舍不得你,我才这么矛盾。要不我们──可不可以暂时这样──我们还象现在这样各过各的。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在一起,忙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避风港。眼下这样的争吵谩骂,我想我们谁都不愿再看到。”苏南嘿嘿笑起来:“避风港?你倒是进退自如啊!彼此的责任呢?你和你的避风港共进退好了!”
曹嘉文索性好人做到底,妥协道:“我也没说一定要这样,什么事儿都可以慢慢商量嘛。”苏南愤愤地说:“谁和你咱们咱们的?别作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谁看不明白谁呀?你这样想,咱们还有什么以后?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毕竟受曹嘉文温和态度的影响,她费了好大劲儿,总算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有说成“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
天上一颗流星闪过,划破黑黑的夜,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窗外那一弯美丽的河水,在夜幕下静静的仿佛不存在。
44
第二天早晨,曹嘉文起床时苏南已经上班走了。他进了厨房,没象往常一样见到早餐,看来苏南这回气得不轻。阿米莉尔的房门关着,也不知在不在屋里。他轻手轻脚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盒牛奶,又在烤面包片机上“跳”了两片面包,涂上点儿黄油,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开车回到住处,发现电话留言机上的红灯闪个不停。一听之下,原来是何芳留言让他尽快复机。他立即拨通她的手机,简短的问候结束以后,曹嘉文问她有什么事儿。何芳呵呵笑着,模仿老电影,压低声音说;“老家来人了!”曹嘉文笑道:“都是党的人,别一惊一咋的!”
何芳呵呵笑了一阵,随即告诉他,老家来了个教育考察团,通过母校找她接待。她安排他们参观了多伦多的几所职业学校,但他们考察的重点除了学校显然还有旅游景点,而且计划考察多伦多、渥太华和蒙特利尔三个城市。她现在工作正吃紧,实在没有时间陪他们天天跑,问曹嘉文愿不愿意在渥太华接待一下,赚点儿小钱。至于蒙特利尔,她再想办法找人接待。曹嘉文说没问题,来到加拿大时间也不短了,他还正经没有旅游过呢!反正现在没事儿,开车到处跑跑也不坏。他心里暗乐,要是何芳昨天打来电话这事儿都不成,刚有了驾照,就有这样的机会,真是运气。
何芳抱歉地说:“昨晚一着急,想起上次去渥太华,你带我玩儿得很开心,所以觉得你是最佳人选,刚好你最近又有空,就打了电话。照目前的情形看,你一个人大概忙不过来,你还有别的朋友可以帮忙吗?要不要我在这里给你找个帮手?”曹嘉文想想说:“我以前跟你提过老万,就是去年从多伦多搬过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做移民业务,我可以找他帮忙吗?”何芳十分认真地问:“他说话办事儿利落吗?”曹嘉文肯定地回答:“老万是记者出身,待人接物比我可强多了,对多伦多也熟。”何芳高兴地说:“是吗?那太好了!不如你们干脆早点儿过来,多伦多的游览也交给你们好了。”“我这就给老万打电话,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何芳略为沉吟,问道:“老万别是像你一样的老夫子吧?国内来的人可是五毒俱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曹嘉文嘿嘿笑道:“明白是明白,不过我刚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老万见过这些世面,你放心好了。”
电话上跟老万一说,老万欣然应允:“好呀!接待旅游考察团,也该是我们公司的业务之一,以后我慢慢都要开展起来。这回正好练练手,什么时候出发?”曹嘉文有了老万这句话,立刻给何芳回话。何芳告诉他考察团一共六个人,让他们租个合适的面包车,尽快出发。曹嘉文赶紧先给苏南打了个电话,简要讲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要和老万去多伦多。苏南不知是不生气了,还是不好生气了,电话里柔情似水,十分关切地叮嘱他,不要和老万抢着开车,毕竟他刚考到执照,虚心一点儿,让老万带一带。
老万安顿好公司的工作,又给太太打电话交代了家里的事儿,就跟曹嘉文去租了一辆面包车,两个人轮换着开到多伦多。何芳在考察团下榻的旅馆等着他们。没说几句话,她就知道老万完全可以信赖,考察团交给他,比交给曹嘉文还放心。这时的何芳精明干练,与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商定了考察团的消费标准以及曹嘉文和老万的报酬。
“考察团一行六人,全部男性。四个中专校长年龄都在五十岁开外,教育厅派的领队和翻译年轻一点儿,看上去不到四十。他们在多伦多参观了不少学校,考察内容和会谈记录非常翔实,用来写考察报告已经绰绰有余。考察团剩下的时间以玩儿为主,以考察为辅。当然,你们要在渥太华再带他们参观两所学校,这是学校的地址、电话和联系人,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何芳一边介绍,一边把考察团名单和日程表递给他们。
交代完工作,何芳问曹嘉文:“苏南好吗?”曹嘉文外强中干地回答:“她很好,谢谢。你先生也好?”何芳笑笑说:“他也好。走吧,我把你们介绍给考察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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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曹嘉文和老万拉了一车人直奔尼亚拉加大瀑布。尼亚加拉一词来自印第安语,意思是如雷贯耳的水流。尼亚加拉瀑布是加拿大的旅游胜地,如同中国的长城,是旅游者非去不可的地方。隆隆作响的瀑布,弥漫在空中的水雾,络绎不绝的人群,十分鼓舞人心。考察团的同志们兴致勃勃,同一个位置,同一种打扮,甚至同一种表情,轮流上场,请曹嘉文替他们拍照。夸张的时候,曹嘉文脖子上挂着六个傻瓜相机。老万开玩笑说,再穿一件到处是口袋的马甲就更像摄影记者了。曹嘉文摇头说不像,怎么看都像卖
玩具照相机的。他们一上午就消耗了十几卷胶卷,团员们直抱怨胶卷带少了。
瀑布边的赌场好像比瀑布本身更吸引人。赌场富丽堂皇,他们边看边走,一层一层,一直上到三层。团长说,在国内就听说中国人爱赌博,果然这赌场里很多中国面孔。曹嘉文按照事先商定的标准,给他们每人买了三十加元的筹码。玩儿到最后,只有一个校长赚了三十多块钱,剩下有保本的,也有输光的。第三天他们上了多伦多的加拿大国家电视塔,走到塔顶的玻璃地板跟前,曹嘉文看着眼晕,不敢走上去,老校长们一大把年纪却个个毫无惧色,雄赳赳地站在上面等曹嘉文给他们拍照。他们后来又去了一家野生动物园,人在车里被动物看了个够。
几天时间里,除了第一天晚上何芳请曹嘉文和老万吃过一次饭,他们再没有见到她。直到第四天,何芳才来和他们告别,签了一张支票,渥太华的开销和他们的报酬都在里面。
他们一回到渥太华,曹嘉文立刻给苏南打电话,抱歉地说他要陪团,晚上可能过不去了。苏南不高兴地问:“怎么晚上还要陪?你们不休息好白天怎么能有精神开车?”曹嘉文解释说:“车主要是老万开,他公司事多,又有家,我让他回家睡了。考察团没人陪也不好,反正没几天,一完事儿我就回去陪你。”苏南紧着叮咛他一定要休息好,疲劳驾车容易出事儿。还说上次电话仓促,忘了让他买口香糖,犯困的时候也好嚼一嚼。曹嘉文本来硬着头皮准备听苏南抱怨,不料却听到这一席话,心里暖暖的,竟是有些感动。
一天参观下来,翻译把曹嘉文神神秘秘拉到一边。说团长的意思,问晚上有没有什么地方让大家放松放松。曹嘉文被何芳打过预防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答应马上安排。转身去找老万,谁知老万为难地说:“这里还真不好找国内那种歌厅舞厅,更别说包间的卡拉OK。”曹嘉文不解地问:“报纸上不是老有夜总会的广告吗?”老万摇摇头说:“这里的娱乐和国内的不太一样,你要是回国就知道了。”曹嘉文倒干脆:“你管它一样不一样,他们来这里,无非就是要见识这里的花样。”
晚上老万开车把考察团拉到了市中心有名的黄玫瑰夜总会,校长们鱼贯而入。表演台前,观众稀稀拉拉。曹嘉文和老万招呼着校长们围坐在台子边上,为每人要了一杯饮料,这杯饮料是必买的,算作观看表演的门票。老万凑到曹嘉文耳边低声说:“但愿今天只花这个最低消费。”曹嘉文皱着眉头问:“这个费用也由我们出?”“你明知故问呐?这种开销,他们回去怎么报?”
流行音乐低声地回旋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幽蓝暗红的灯光,把大厅的气氛搅得相当暧昧。他们就在这暧昧中等待,等着看资本主义的腐朽,以丰富日后酒席上的谈资。音乐骤然变得急促,惊天动地。天花板上的旋转反射灯也飞速转动起来,一时乐声震耳,幻彩烁目,人影摇曳。一个男主持人用介绍NBA 球星的腔调,介绍着走上来的舞女。一位身材颀长的金发女郎,伴着强烈的节奏大幅度地扭动着肢体。外衣、胸罩、短裤,一件件脱去。白得耀眼的身体就在观众的眼跟前极有韵律地舒展、收缩、跳动、挤压、缠绕,一个人模拟着种种两个人的动作。距离近得伸手可及,浓烈的香水味熏人鼻息。音乐终于停止的时候,女郎一丝不挂,刚好仰面横陈在曹嘉文面前。曹嘉文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声,看得到随着这喘息一起一伏的身体,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身体上依稀可辨的金色汗毛。他口干舌燥,正在尴尬之际,忽听不远处一个苍劲的乡音在说:“吓!看这个表演还挺累的──厕所在哪?”
接下来是一位黑女郎的表演,老校长们打着哈哈说:“够了,够了,知道她们不怕冷了。明天我们还有活动,回去吧。”团长悻悻地没说什么,跟着大伙回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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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嘉文和老万又循着上次曹嘉文带何芳的路线,把客人们拉到各个景点参观。本来六套西服站在一起就挺扎眼,再加上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要摄影留念,单人的、双人的、合伙的、分组的、集体的,名目繁多,招摇过市。更有趣的是行动整齐划一,上厕所也是一排六件西服,醒目得很。本来曹嘉文忙着管相机,还没觉得,偏偏老万偷偷在一边努嘴作鬼脸,害他在厕所笑出了声。
到了造币厂,参观完生产车间,来到销售中心。团员们围着金光闪闪的纪念套币、纪念手表转来转去,却没人肯掏钱买。曹嘉文拉拉老万,走到一边说:“这可不在我们的预算内,咱们站远点儿。”老万笑道:“看把你吓的,不想给他们买,装傻还不会?”“呵呵,一块手表一百多加元,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的策略有问题啊,还不如省下赌场那些筹码钱,送他们这些实惠的东西。”老万不以为然地说:“各有各的好处。再说了,那些筹码他们什么时候还给我们了?还不是被他们换了钱去?”“那倒是。”
老万充满同情地说:“不过这个团看起来的确都是穷人,连块硬币也舍不得买。”“搞教育的能不穷吗?”“对了,曹嘉文,你能不能问问团长,晚上到底去不去伽迪纽大赌场?”曹嘉文找到团长说,渥太华河对岸的魁省境内,有一家赫赫有名伽迪纽大赌场,大家想不想去玩?但这回筹码自理。团长倒很民主,征询大家的意见,结果校长们都说去过一次赌场了,不想再去了。又问哪里有跳蚤市场,说是想买些纪念品带回去。
在渥太华的最后一天,考察团访问了两所职业学校,算是完成了在渥太华的考察。按先前的约定,蒙特利尔应该来人接考察团过去。但何芳打来电话说,蒙特利尔那边出了问题,开车的人突然生病了。问曹嘉文是否愿意再带他们上蒙特利尔玩儿。曹嘉文实话实说:“蒙特利尔我们就不熟了,怕客人不满意。”何芳急忙说:“别担心,你们到了蒙特利尔,有一位小陈接待你们。你们只当司机,小陈作向导。”
曹嘉文跟老万商量,老万为难地说:“怎么不早说?我已经约了客户明天见面。我们在外面跑的这几天,移民申请材料积压了不少,还有预科生的事也等着我。”曹嘉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好大包大揽,他故作轻松地说:“假如蒙特利尔有人接应,我自己开车送他们过去好了。”老万摇头:“这怎么好意思?你一个人又开车又看路牌,我可不放心。”曹嘉文看出老万已有退意,就干脆地说:“没问题,我查过路线,从渥太华开到蒙特利尔大概只有两个多小时。你有事儿就忙你的吧,我应付得了。”
团长听曹嘉文说明了情况,表示没意见,还夸他和老万都很实诚,跟他们合作挺愉快的。翻译在旁边坏笑着插嘴:“除了某些娱乐方面。”曹嘉文打哈哈说:“蒙特利尔是个大都市,那里的生活比这里丰富多了。”团长让曹嘉文别听翻译胡说,却又不让曹嘉文走,要他留下来拱猪。曹嘉文说明天起程,还得去收拾一下,就告辞了。他出了门才想起来,何芳也没说那位小陈是男是女,要是女的就好了,“娱乐”的事儿大约也就不会再提起了。
曹嘉文晚上赶到苏南那里,告诉她明天要去蒙特利尔。苏南一听他独自开车就急了,埋怨老万不讲义气,曹嘉文说不关老万的事,是他自己坚持的。苏南就说他瞎逞能,说他开高速还没有经验,一定要请假陪他去。曹嘉文说没事儿,她随便请假影响不好,再说渥太华到蒙特利尔很好走。苏南再三叮嘱他小心开车。小别胜新婚,几天没见苏南,曹嘉文想得慌。苏南却说他明天要开长途,坚决不要。他就给她讲脱衣舞,讲到她不再拒绝。
高速公路上车很好开,两个小时曹嘉文就开到了蒙特利尔城外。进城的路却复杂得很,公路纵横交错,高架桥层层叠叠。曹嘉文不由慌了手脚,坐在旁边的翻译原说帮着看路的,结果什么忙也帮不上。团员们则在感叹这才象个大城市,渥太华简直就是乡下,还首都呢。
曹嘉文开着车左冲右突,走错了好几回,停下来问路的时候,被问的人尽讲法语,不知道是只会讲法语还是不愿意讲英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小陈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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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跟曹嘉文希望的正相反,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十分健谈。一会儿功夫,跟团员们混得比曹嘉文还熟。他原是国内南方一所重点大学数学系的助教,前年移民来到加拿大,听说在魁北克学法语给补助,就到了蒙特利尔。工作不好找,先贷款上了学,现在正读博士。
小陈当向导很不成功,该转弯的时候不是说的太早就是说的太晚,路也认不准,一看就是没开过车的。曹嘉文被他折磨得精神高度紧张,一个皇家山,就被他指挥得上山下山转了几趟,比平常开车累得多,还老得违章。
蒙特利尔的景点真不少,他们走马观花,参观了圣约瑟夫大教堂、圣母大教堂、皇家山、植物园以及与植物园相邻的奥运村。在老城,他们走在欧式建筑夹着的街道上,画廊、咖啡店古色古香。在码头,扶着围栏看圣劳伦斯河在他们脚下缓缓流淌,初冬时节,寒意袭人。小陈眉飞色舞地介绍:“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夏天的老城才有看头!每年都有传统的爵士音乐节。焰火节期间,每个周末的晚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国家放烟火。各种各样的音乐会、艺术节、影展画展,哎,夏天活动太多了!你们下次再来吧。”
晚上小陈说要回去赶作业,曹嘉文也不好留他。送到门外,他对小陈说:“团长要开洋荤,你明天能不能安排紧一点儿,早点儿收队?晚上让他单独活动一下,嗯,还有那个翻译。”小陈会意地笑了笑:“没问题,圣凯瑟琳大街上有一段是出了名的红灯区,就在唐人街后面不远。”曹嘉文摇头说:“你不知道,他要的是真刀真枪,不是看表演。”小陈作个鬼脸:“那也不难,明天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考察团的食宿费是包干的,省下来的加元可以装进自己的腰包,于是团员们自由组合,两三个人合住一个房间。曹嘉文挤在团长和翻译的房间里,这样说起话来倒也方便。送走小陈,他回到房间,既不看团长,也不看翻译,好像对着空气说:“我跟小陈说了,明天晚上他负责找地方让两位单独活动一下。”团长装听不见,翻译打马虎眼:“再说,再说。”
团长忽然笑呵呵地说:“这个小陈还真是个人物,今天在麦当劳吃午饭的时候,他跟我们吹牛,说江总书记接见过他三次。”曹嘉文大为惊讶:“真的?看来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看不出小陈这么有出息。”翻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真的,他们系搞的是国家火炬计划的项目,开会和参观前前后后算起来,江总书露过三次面。当然接见的不是他单独一个人,旁边还有很多人陪同他啦。”这个“啦”拖得特别长,大家笑得龇牙咧嘴。
第二天的考察果然早早就结束了,晚饭前曹嘉文就把考察团带回了旅馆。校长们在公共厨房忙着用电热壶烧开水,准备泡带了一路的方便面。团长走过去对他们说:“我们许厅长有个亲戚在这里,捎一点儿私人东西,我要劳驾小曹小陈送我出去一下。”说着转头看看翻译:“我们有外事纪律,团里一个人外出不合适,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回到团长房间里,关起门来,小陈低声说:“领导有什么指示敞开了说吧,咱们准备怎么个玩法?”屋里静悄悄的,谁也不吭气,他只好接着说:“那我先介绍一下。一种是普通的脱衣舞,有的舞娘可以私下买钟,不过主要是服务老顾客,临时找要靠运气。还有一种是按摩女,一个小时两百块左右,提供任何服务。再有就是有特殊要求的,比如有的客人喜欢受虐,被人捆绑吊打什么的。我们去看过一个地方,客人出门走路都摇摇晃晃。当然这种比较贵,挨了打,花钱还多。最低层次的就是街头拉客的女人了。大家说怎么玩?”大家都等着团长发话,等了半天,团长面无表情地说:“这几天累得很,去按摩按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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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利尔国际机场,曹嘉文和小陈把考察团送入安检通道,大大松了一口气。把小陈送回家后,他打电话向何芳交差,嘴里感谢她照顾了这桩生意,心里却说谢天谢地总算把这帮人物打发回国了。何芳反过来感谢他,说蒙特利尔的钱跟他单独另算,回头寄张支票。
面包车是以老万的名义租的,回到渥太华,他先找老万还车。老万太太正在客厅不知跟什么人打电话:“哎呀,你不知道操持一个家多麻烦哪!我们家的钢琴腿又坏了。”老万招呼曹嘉文坐在沙发上,一茶几的卖房广告。曹嘉文大惊小怪地问:“鸟枪换炮?要买房子?”老万用目光把曹嘉文引向太太说:“都是她,购物欲太强。这么小的房子,拼命买东西,你看这沙发,摆进来简直没有伸腿的地方。”曹嘉文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坐的已经不是老万拣来的旧沙发了。加拿大有两样东西好拣,一是席梦思床垫,一是沙发。每逢倒垃圾的日子,大公寓楼下面总能见得到。
加拿大房地产的生意正像国内解禁的烟花爆竹一样火爆。老万不是不知道银行的贷款利率也在疯长,但房子不买是不行了。一方面房租涨得太快,一年支出一万多元,跟买房子分期付款的数额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城市的地盘有限,好的地区越来越贵,负担得起的地区则被越推越远,推到了城市的外围。渥太华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每年涌入数以千计的新家庭,或早或晚,他们都需要自己的房屋。这些房子建在哪里?还不是周围的小城镇里。先下手为强,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白了,老万目前就是个体户。老万太太虽有正式工作,工资却偏低,因此银行批给他们的贷款额度很小。老万一边跑各大银行争取贷款,一边四处看房子。他要选地区,看离市中心的远近,离工作单位的远近,附近的学校好不好,邻居怎么样,是不是邻近政府救济房。还要看交通方不方便,公路和公交情况,是不是有飞机每天飞过房子上空。看好了地方,又要选房子的式样,是独立房还是半独立房,是平房还是排房,几间卧室,几个车库,洗衣间在不在一楼,一楼有没有家庭活动室,有没有书房。楼上主卧室是不是建在车库上方,主卧室的卫生间够不够豪华,有几个走入式衣橱。都看好了,小区里还不一定有合适的空地,空地面积不同,价格也大不相同。
老万找曹嘉文商量借一万加元,按保值投资的利率,一年内归还。如果曹嘉文有急事儿用钱,则随时归还。曹嘉文想想自己的钱存在银行,无非也就是这个利息,还不如借给老万,帮帮朋友。老万一客不烦二主,请曹嘉文去跟苏南说说也借一点儿。曹嘉文急忙说这个忙他可帮不了,还是老万自己去说更好。老万说那就算了,钱也凑得差不多了。曹嘉文问:“你最后到底看上什么房子了?”老万不无得意地说:“还没最后定下来,我们倾向于中央公园的一套四居室,五个月交工。”
曹嘉文压根儿不了解房子的情况,只会问:“房价多少?”老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二十八万,地板什么的一升级就三十万了。”曹嘉文倒给吓了一跳:“你也真敢买!”老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勒勒裤腰带吧,呵呵。一共要借二十多万,二十五年还清。现在我们正式开始举债度日,举家食粥。”曹嘉文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西方超前消费吧,可提前量也太大了点儿。他不无担忧地说:“这根本不是裤腰带的问题,你玩命赚钱吧。”
说到房子,曹嘉文不免想起他和苏南的争执。他现在那套破公寓小得可怜,一个人住勉强,两个人住绝对不可以。这倒不是说房间小得连双人床也换不了,而是他们没有结婚,不管怎么说都是两间卧室方便。就算以后不好了,大家也有退路,大不了临时变成合租人的关系。
苏南其实很喜欢阿米莉尔,离开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阿米莉尔和曹嘉文,对她就是鱼与熊掌的关系。一般情况下,她们的公寓并不拥挤,曹嘉文不是天天过来,阿米莉尔和路易在一起的时候,多半会去路易家里,但路易偶尔也会留下来过夜。极端情况下,四个人会共用一个卫生间。阿米莉尔和路易虽然没有狐臭,但打小就习惯了早上洗澡,苏南也染上这毛病,觉得早上洗个澡,一天好精神。假如某一位再多留恋一会儿马桶,那早上的排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苏南并不没打算自己买房子,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一个年轻女孩子,多半把房子和结婚联系在一起。房子该是曹嘉文们考虑的事情,而眼前这个曹嘉文并没有考虑结婚。他一直打算在加拿大住满三年,拿到公民身份,就去美国碰碰运气。他其实已经试过,美国方面也提供了机会,但比较了加美两边的生活费用以后,那边的工资并不十分诱人。以他目前的身份,他只能拿H1B 签证进入美国,不管怎么算,在时间上都会影响他加入加拿大国籍。反过来,当他成为加拿大公民以后,他去美国可就方便多了。根据北美贸易条约,他可以持TN签证在美国自由自在地工作。
曹嘉文离开公司,苏南和他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上次又吵了一架,尽管事后谁也不再提,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曹嘉文到苏南住处过夜的次数却明显减少。彼此都存了小心,这一小心,热情便降到脚下,客气又升回脸上。两人关系迅速冷却,却又冷不到底,还要努力装扮热情,象微波炉转出来的牛奶,杯子烫手了,底层的奶却是凉的。跟苏南好上以后,曹嘉文并没有特别的快乐,但也没有出现对家庭生活的恐惧。他隐约觉得,假如双方不改变现状,认真对待他们的关系,前景并不乐观。
49
圣诞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很像国内临近春节的状况,人们都处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之中,单位里的工作基本上处于停顿状态。公司招纳新人的机会很少,曹嘉文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街道两旁的橱窗里,已经摆满了圣诞节商品大减价的牌子。圣诞老人在大型商场里转来转去,有的还背个大口袋,不时掏出糖果,骗小孩子跟他合影。
这半年多来,一直是老万请曹嘉文到家里吃饭,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请过人家,早就觉得说不过去,他想这个圣诞节无论如何要请老万全家一次。但他对付锅碗瓢盆的本领实在有限,就跟苏南商量,到时候去唐人街买点儿现成的回来,热一热充数。
苏南叹口气说:“算了吧,哪有这样请客的?还是到我那里吃吧,你的房子也太小了。”曹嘉文不同意:“老万那两个孩子,跟土匪似的。你不怕他们糟践你的东西吗?还有,阿米莉尔不反对吗?”“怎么不怕?我一见那俩孩子就头大,这不是为了给你长面子吗?”苏南一脸委屈,“阿米莉尔倒没事儿,平时她也请客。再说圣诞节她不是回温哥华就是跟路易在一起,应该不呆在这儿。我回头跟她打个招呼,估计问题不大。”曹嘉文瞪大了眼睛,夸张地说:“啊,你有一颗多么仁慈的心!看来去教堂的人就是不一样。”
曹嘉文跟老万约时间,老万客气道:“何必这么复杂?你是单身,我有家,你来我这边方便得很,每次也不特别为你准备,就是多双筷子。你这么一搞,不是太客气了吗?”曹嘉文诚心诚意说:“早该表示一下了,就算你无所谓,大嫂可很辛苦,不谢谢她心里不安。”老万呵呵笑着说:“你这么花言巧语的,她累死了还说你懂礼貌!好好好,多谢了,到时候我们一定打搅!”
苏南对阿米莉尔说圣诞节她和曹嘉文要请一家朋友来作客,希望她不要介意。阿米莉尔笑嘻嘻地对苏南说,圣诞节随便她怎么折腾,她要回温哥华看父母,反正路易跟他女儿在一起过圣诞,估计也不会有很多时间陪她。苏南对她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大为钦佩,心想换了自己,绝不会这么有涵养。阿米莉尔花了两天时间,做了好几个圣诞大蛋糕,她做甜点一向拿手,平时就常送苏南小点心。苏南问她做这么多蛋糕干什么?她回去看父母也用不着做这么多啊。阿米莉尔说送朋友的,朋友们都知道她蛋糕做得好。“当然,这里面也有你一个,你随便选。”苏南连忙说谢谢,她本来喜欢那个巧克力树桩蛋糕,但考虑到有客人来,还是选了一个有圣诞老人图案的大蛋糕。
时间定下来以后,苏南拉着曹嘉文四处采购,别说食物,盘子碗筷都差得远,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的难处。苏南选了一株圣诞树,又买了彩灯和装饰挂件,原本素雅的客厅被她装点得热热闹闹,给每个人的小礼物也都包好堆在树下。
何芳忽然给曹嘉文打来电话。她要在圣诞节办晚会,请他务必参加。他说迟了,已经和苏南有安排,请老万一家吃饭。何芳不假思索,立刻说:“那就干脆一起过来好了,我这里住得下。”曹嘉文对她略显张扬的语气感到不快,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不是住宿的问题,太兴师动众了,再说大家已经为这事儿花了不少精力。”何芳不肯放弃:“我保证好好招待你们还不行吗?”曹嘉文还是觉得不现实:“无缘无故请这么多人过去,太突然了。这事儿难办,牵扯的人太多了。就算我全力劝说,人家也不一定答应,这么大的节日,谁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安排。”何芳柔声但坚决地说:“你想想办法嘛!上次陪团老万也帮了大忙,请他们全家过来,也不能说无缘无故。一年才一个圣诞节,聚一次多不容易啊。何况我们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再见一次面。他们都不来,你就不能来吗?”说着说着竟伤感起来,曹嘉文尽管诧异,心倒是即刻软了。不过,假如他知道何芳拥有一家公司,知道她已经买掉这公司另谋出路,大概发出这个感慨的就不是何芳而是他自己了。
苏南和老万不约而同否决了他的提议,反倒是老万太太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她说早想去多伦多看老朋友了,一直没有机会。既然现在有这个提议,倒不妨回去看看。她说他们可以住在老朋友家里,不必麻烦何芳。这样一来,老万也倒戈了,反过来做苏南的工作。老万说自己的聚会好办,改在元旦好了。苏南拗不过大家,只得同意。不过私下里还是埋怨曹嘉文:“你这回可又委屈我了,你看这一屋子的东西,还有我费的心思,该怎么补偿?”曹嘉文故意憨憨地说:“辛苦了!辛苦了!要不圣诞节给你买个大大的玩具熊?”苏南目光如电:“才不要!你就想躲开我,给你找替身哪?”曹嘉文摇头说:“不买就不买,不识好人心!这种不花钱的事儿好办,我保证听你的,不过省下的钱可不归你。”笑笑闹闹,苏南好像也就不再生气了,但实际上,苏南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曹嘉文最近开烦了车,再则苏南不会开手动车,就由苏南开了自己的甲壳虫,跟在老万的车后面,开往多伦多。这情形让曹嘉文和苏南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跟老万一家去吃烧烤的那一天,往事历历在目,经过时间的沉淀,温馨的部份得到加强,仿佛那天的阳光可以把今天的心情照亮。
心情好,话题也轻松,一路上,两人交换着网上看来的新闻和笑话。轮到苏南,她说;“没笑话好讲了,我给你讲一个我爸爸的故事吧。我爸脾气很倔,有一次政治学习和系里一位同事吵起来了。书记出来劝架:‘苏教授,这点儿小事儿值得你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吗?你看你们两个大教授……’谁知我爸立刻打断他的话,一指对方说;‘不,他是副教授!’”曹嘉文笑出了声:“这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你给你爸你妈最近打电话了吗?”苏南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没事儿打什么电话?一打电话他们就问我找到男朋友没有。”
曹嘉文噤若寒蝉,不再开口。心想自己真是没事儿找事儿,自己的父母不也是不厌其烦地提醒自己“重新考虑个人问题”吗?在这一点上,他倒羡慕阿米莉尔,洋人的父母把决定权完全交给孩子自己,不管孩子的选择和自己的期望相差多少,他们都能坦然接收。
苏南一边开车,一边开始警告曹嘉文:“跟你说啊,我不管你和那个何芳以前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次见了,你可别想什么花花点子。”曹嘉文一脸无辜的样子:“怎么会?你看你醋劲又来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醋。”苏南说得似假还真:“不是我醋,是你这人花花肠子。”曹嘉文拍拍肚子:“我怎么花花肠子了?你可不能平空捏造,让我蒙受不白之冤啊!”
苏南侧脸看他一眼说:“这样吧,你随便说一个字,我帮你拆解一下婚姻爱情怎么样?”曹嘉文摆出敬而远之的神情:“呵呵,不上当。你解说,还不是由你随心所欲?准比中央电视台的解说员解说足球比赛还离谱。”苏南笑着怂恿:“你说嘛!拆解的没道理你不听就是了。”曹嘉文没办法,只好说:“好吧,上次你用我名字里的‘嘉’字拆解了我的事业,这回就用‘文’字拆解感情吧。要我说,姓苏的女孩子就是苏东坡的小妹妹了,是女文豪。所以这个‘苏’和‘文’是很有缘份的,对不对?你看,我也成半仙了,大名鼎鼎曹半仙。”
苏南笑得把不好方向盘,车都有点儿晃。她说:“你少贫,一边儿凉快去。解字要有根据,不懂就去看东汉许慎写的《说文解字》。这个‘文’字嘛,古时候与花纹的‘纹’字通假。汉字是象形字,这个‘文’就是交错成纹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象织布一样,将线反复打叉以形成纹路。所以,这个‘文’字透着错综复杂。引申到感情,就是线路多,而且纠缠不清。”曹嘉文不由点点头说:“倒也牵强附会。不知这样繁杂无序,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文’字的头也是‘六’字的头,对你来说,三十六岁是一个坎。呀!你明年不就是三十六岁吗?”
苏南的目光投向道路的远方,嘴里念念有词,活脱脱一个小巫婆。曹嘉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顺着她说:“是啊,明年是我的本命年,不吉利。”苏南不以为然:“那可不一定,你不过是在三十六岁面临一个抉择而已。‘文’字的字头还是‘高’、‘亮’、‘亨’、‘享’字的字头,都是很吉利的徵兆。”
说说笑笑,路程就过去不少,果然男女搭配,开车不累。中途休息的时候,曹嘉文换了苏南,老万则比较惨,太太不敢开高速,只能由他一直开下去。下午进入多伦多的时候,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暮色苍茫。曹嘉文吐口气说:“运气不坏,赶在下雪之前到了。”苏南有些疲倦,懒懒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看你明天怎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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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芳的住所,迎面占地宽度几乎有50英尺,十分开阔。房子前面的草坪很大,红砖青瓦的独立两层小楼,看上去落落大方。一行人绕过双车库的大门,沿着花砖砌就的小径,走上了宽大的门廊。
房门开处,何芳和她金发碧眼的丈夫汤姆站在门口,满面堆笑,招呼客人。这么多人,介绍起来一片混乱,不过汤姆倒也简单,见谁都来一句:“你嚎!”就象网上聊天有人故意写错一样。他们的儿子安德鲁五岁,深棕色的头发,黑眼睛凹进去,大大的很漂亮。一句中文也不肯说,却不认生。
何芳把门边的壁橱打开,请大家把外衣挂起来。苏南和曹嘉文让老万一家先挂,他们等在一旁。何芳去渥太华时,曾在文明博物馆见过苏南一面,但当时匆匆忙忙,擦肩而过,根本没有细看。这次见面,苏南是曹嘉文正式的女朋友,何芳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观察她的机会。
只见苏南穿一袭咖啡色羊绒长大衣,最简约的样式,里面套一件高领玫瑰红羊绒衫,下面配一条咖啡色薄呢短裙,同色的短靴。曹嘉文帮她脱大衣的时候,带起的微风里飘出一阵兰寇香水的气味。苏南打开手里提着的格子提包,从里面里取出一条玫瑰红、暗红和灰色相间的格子披肩。虽知她有备而来,何芳仍然禁不住暗中赞叹她的衣着搭配相当得体。苏南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的时候,何芳见到一个玫瑰色的红唇,也只有她这张年轻的脸才压得住这颜色。
苏南也存了心,说笑之间细细端详着何芳。到底是在自己的家里,何芳穿得不多,一件宝蓝夹灰条丝质背心,长度刚及胯部,外面披一件黑色透明的长衫,肤色隐隐可现。下面是一条丝质黑底小蓝点儿的收腰长裙。何芳的五官搭配得十分和谐,是那种难得一见的让人看了很舒服的面相。香水用得比较浓,大约是香奈尔的“诱惑”。
宾主坐定,老万东看西看,对汤姆说:“好漂亮的房子,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汤姆仍然是那句中文:“嚎!”大家都忍不住笑。曹嘉文笑着对何芳说:“老万要买新房子了,最近满世界看房子,你们都是财主。”老万自谦:“我算什么财主?借钱的财主。”何芳笑着说:“大家还不都一样──哎,汤姆你坐着别动,还是我带他们去转一转──屋里乱,你们可别笑话我。”
何芳的家很宽敞,门厅和盥洗室铺着大理石地板,洗衣间将门厅与车库连接。客厅与餐厅连成一体,厅内铺着硬木地板,摆着意大利家具和真皮沙发,一架钢琴立在中间的窗下。沉入式家庭活动室和宽敞的厨房呼应,中间由一个三向壁炉分割。几株一人高的热带植物和六十英寸的投影电视相映成趣,墙上挂着一幅女主人的油画像,画中何芳双手相叠,优雅地坐在窗前,很安详的样子。
书房不大,法国式对开玻璃门。沿墙都是书柜,空着的一面墙,挂着汤姆和何芳的毕业文凭。挂在一起的还有三片残缺的浮雕,年代久远,不知属于哪个世纪。桌上摆着两个像架,儿子穿着小西服,一本正经坐在那里。何芳前倾着身子,笑得风情万种。
硬木栏杆的楼梯旋出极漂亮的弧线,通向二楼和地下室。一上楼梯,是一个精巧的回廊。聚光灯投射在几幅色彩斑斓的油画上。回廊的一侧,可以凭栏俯瞰楼下的家庭活动室。原来活动室贯通了两层楼的高度,斜切的天花板上还开了一扇天窗。
楼上共有四间卧室。主卧室双开门,大约占了楼层面积的三分之一还多,房里一色的意大利硬木家具,一张国王尺寸的大床,四四方方。四壁上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地挂着几幅巨大的家庭照片。卧室里另有两扇门,一扇里面是走入式壁柜,一扇则通向专用卫生间。宽敞的卫生间里,设有各自独立的盆浴和淋浴,巨大的角式浴盆带着可控的按摩喷嘴。老万识货:“这可是最高档的,光这个浴盆就好几千块。”
走廊里另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标准的三件套,长长的洗脸台上摆着一盆大叶兰。
在儿子安德鲁的卧室里,老万太太摸着通到天花板的卡通人物墙纸,直说漂亮。
“这是我的办公室。”何芳把大家领进一个淡咖啡色的房间,计算机还开着,挂在网上。曹嘉文的视线被墙上一个精致的镜框吸引,里面装着何芳的漫画。漫画里何芳翘着嘴角,极有个性。他清楚地记得,这正是渥太华街头画的那一幅。
最后一间是客房。何芳说:“苏南今晚就睡这里吧。曹嘉文嘛,地下室还有一间客房。”
老万太太羡慕地说:“这房子真气派。这可是在多伦多啊,至少要五十万吧?”何芳笑笑:“我们买得早,当时还没这么贵。”曹嘉文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布置得也好,主人很有品味啊!”苏南暗中使劲捏了捏他的手,他装不知道。
老万转头对曹嘉文和苏南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加拿大中产阶级的样板,你们好好努力啊!”苏南抢过话头,把不知如何应对的曹嘉文挡在一边,笑着说:“得了吧,老万,我可没少去所谓的中产阶级家作客,哪有这样的气派?”老万忙笑着说:“失言失言,苏南好利的一张嘴,不过也不要栽脏陷害嘛。何芳不会真的介意吧?”苏南冲他做怪脸,何芳笑笑不做声。
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儿。苏南乖巧地和老万太太跑去帮厨。客人陆续到来,有洋人,更多中国人。圣诞树下堆满了礼盒,孩子们的队伍不断壮大,跑上跑下,一会儿在健身房折腾,一会儿打游戏,一会儿看电视。
晚饭是自助形式。大家散坐在宽大的连通着的餐厅和客厅。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俨然一个国际招待会。人们争先恐后说着普通话、广东话、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
“女士们,先生们!”何芳用英语致辞,“欢迎大家光临寒舍!祝大家吃得开心!玩得开心!谢谢!”掌声笑声中,汤姆发给每两人一个礼物拉炮,“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夹杂着人们对礼物的赞叹和节日的祝福。两个人中间,一个人拉到礼物,另一个人自然就拉不到,连一个小小的游戏,也注入了残酷的竞争,这就是这个社会的真实写照吧。
曹嘉文恰巧和汤姆一对,结果礼物拉到了汤姆手中。汤姆乐得直说:“我运气好!不好意思。”曹嘉文拣好听的说:“你运气很好,中文讲得也好。”汤姆立刻说:“马马虎虎。”曹嘉文随便找个话题问:“最近工作忙吗?”谁知汤姆竟一脸认真地说:“很忙啊。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计算机,有了互联网,我们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曹嘉文深有同感,赞同道:“一点儿没错!可是我们现在的效率是以前的多少倍?人永远都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科技进步了,增加的是社会财富,并不曾减少个人的工作时间。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愿意闲着不工作的人也不多。社会已经把人训练得离不开工作。”汤姆笑道:“早听何芳说你了不起,原来也是个工作狂。”曹嘉文由衷地说:“你才了不起,就看这房子,也知道你有多成功。”汤姆开心地说:“谢谢,不过这更要归功于何芳。你来加拿大的时间还不长,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再说了,成功有很多种,工作固然要紧,家庭才是第一位的。”
何芳把老万介绍给两个做生意的朋友,他们一见如故,聊得如火如荼。曹嘉文走过的时候,偶尔听了一耳朵,三个人高谈阔论,在讨论能不能在中国建厂,生产自行车头盔和旱冰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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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几位讲中文的女士凑成一堆。何芳提过的那位认识方海伦的朋友也来了。话题不免就集中到方海伦身上。老万太太问:“谁是方海伦?怎么你们不管在多伦多还是在渥太华都认识她?”苏南接口说:“你肯定也知道她,就是那个嫁给七十岁老头的中国女孩子。”老万太太“噢”了一声:“她呀,听说过,跟洋人过日子,能过得惯吗?哦!不好意思,我可不是说何芳。”
何芳的朋友神秘地说:“海伦现在的日子还真不好过。不过你们千万不要讲出去喔!感恩节的时候,她老头开宴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回家,几十口人呢,隆重的了不得。老头儿专门请人教海伦吃饭和待客的礼仪。”
老万太太插进来说:“天!给那么多人做饭,还不给累死?”何芳的朋友说了一连串的“NO!”:“海伦才用不着做饭,老头儿请了厨师。”老万太太说:“这老头心眼儿不坏呀。”何芳的朋友摇头说:“问题不在这里。你们猜猜,开这个会的目的是什么?”老万太太又想插话,被旁边的听众拉住了:“别打岔,先听故事,有问题一会儿再问。”何芳的朋友也不等众人猜,直接把谜底说了出来:“海伦当时猜测,老头儿一定是要分配遗产呢。你们想,她一个人势单力薄,老头儿的孙子都比她年纪大,到时候能有她的好吗?”
这下苏南也有了兴趣:“这不成了财产和阴谋的故事了?老头对她究竟怎么样,宣布给她留遗产了?”何芳的朋友说:“老头儿对她好不好,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说老头平时对她态度满好,成天心肝儿宝贝的叫,可是每月才给她五百块钱零用,当然,衣服首饰不算在这里面。”老万太太还是忍不住插进来说:“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就是交易?难道这女孩子还真喜欢那老头子不成。不给钱图他什么?”何芳的朋友说:“说得是!她哪里会喜欢老头子!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就都说了吧。海伦说那老头儿有个嗜好,在家里一丝不挂。出来进去的,她看到那一身松沓沓的肉就恶心。开始老头儿也不让她穿衣服,后来还是她坚持,才能不光着身子走来走去。”
听众一阵喧哗。曹嘉文走过去问:“说什么哪?一惊一咋的。”苏南把他推到一边:“去去去,没你的事儿。女人们说闲话呐。”老万太太催问何芳的朋友:“后来呢?财产分到没?”“不知道啊!感恩节以后她再没来过电话,电话总是她打给我。”大家惋惜不已,纷纷要求何芳的朋友以后继续追踪报导。
何芳走过来说:“看来数你们这里热闹,谈什么这么起劲儿?”苏南开玩笑道:“爱情和婚姻。”何芳晃晃手中的酒杯说:“爱情象这鸡尾酒,原来的味道各是各的,一混合,就没有自己了。”苏南听她说的有趣,自己却并不完全赞同,就说:“你说的这是婚姻吧?”
“婚姻?”何芳指指燃烧着的壁炉说,“婚姻象这壁炉里的火,看上去轰轰烈烈,其实等待着的是一堆灰烬。”她那朋友嚷道:“何芳!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悲观,喝多了吧?”何芳摸摸面颊,笑笑说:“好像有点儿酒意了。不对呀,我这酒还没喝呢,刚才喝的是潘趣饮料(Punch ),汽水加桔汁啊!谁兑酒了?汤姆!是不是你干的?”
汤姆听到召唤立刻跑过来,听完何芳的问题笑嘻嘻答道:“没错,是我干的。我们上学的时候,聚会不让喝酒,兑‘潘趣’时就偷偷加酒进去,习惯了,呵呵。”何芳沉着脸说:“那你也该告诉大家呀,很多人都要开车回去,再说还有孩子!”苏南打圆场:“自己都该有感觉,我看到孩子的饮料另外放在一边,没关系吧。”
老万太太就慌张起来:“真的有酒?兴好我没喝两口。”苏南也紧张道:“呀,我倒忘了──万嫂也是刚刚才告诉我──老万家正在盼着第三个孩子出世呢。”老万太太身材比较丰满,进门的时候穿着大衣,后来又一直坐在沙发里,何芳和众人都没在意。苏南这一说,大家才注意到,她的肚子其实已经很大了。
何芳白了汤姆一眼:“中国女人和你们本地女人不一样,平常滴酒不沾,你这样做要出事儿的!”汤姆急忙道歉,说他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其实兑进去的酒很少,应该没事儿的。老万太太赶着说:“我没喝多少,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不碍事。”
何芳还是又去给她端了一大杯开水来。曹嘉文问老万太太:“老万呢?他老兄一会儿要开车,大嫂你要盯着他一点儿。”老万太太说:“不知道啊,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汤姆不愧是做主人的,说:“他和几个人下楼打台球去了。”正说着,就听到吉它“嘣、嘣、嘣”响了几声,原来来客当中有一位自由音乐人,平日里自己作词作曲,礼拜天在教堂里唱歌。他一边说着感谢主人的话,一边弹拨琴弦唱了起来。孩子们围着他转,大人们击掌以和。三曲下来,他还唱个不停,曹嘉文转身下了地下室。
老万刚好打完一局台球,见他下来,就把球杆让给别人,过来和他说话。曹嘉文冲他直嚷嚷:“你跟我还保密,要生老三了也不说一声!”老万笑笑:“哪有那么快?还好几个月呢!”曹嘉文问:“男孩女孩?”老万掩饰不住喜悦,自豪地说:“又是一个秃小子!”他就是这样,一忘形,就南腔北调的。
曹嘉文感慨:“也就是在加拿大,你能知道胎儿的性别。换了在国内,给孕妇做个B 超跟做贼似的,根本不让人看屏幕。”听他这么一说,老万倒觉得自己好像讨了巧去,不澄清事实心里不踏实,就对曹嘉文说:“加拿大倒是专门给孕妇安装了显示器,还让丈夫也进去一起看。但18周的胎儿,长得跟小老鼠似的,只有几百克的份量,还没一罐可口可乐重呢。大夫不说,能看出是男是女算你本事!”曹嘉文强辩道:“你太太眼力好,你家老三不就被她看出来了?”老万笑着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几个月前,她做B 超的时候我在场,胎儿只能看个大概轮廓,头啦胳膊腿啦能看到,手脚都看不清楚,更别说那粒花生米了。她算高龄产妇,做了羊水检测,胎儿性别是检测报告上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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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女人们关怀了一通老万家未来的小孩子,又回到刚才的爱情话题。可见女人的执着,的确不亚于洄游的大马哈鱼。对方海伦的遭际,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老万太太感叹世风日下,指责今天的人根本不把爱情甚至婚姻当回事儿。何芳的朋友毕竟年轻,又是方海伦的朋友,颇不以为然,说不管什么时候,人们都瞄着眼前利益,原也无可厚非。有些事儿看不惯,自己不做就是了。苏南深有同感:“就是就是,自由社会嘛!不过话说回来,要我做我还真做不来。”
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宾不屑地说,这算什么?网上男女速配,那才叫乱。何芳的朋友接口道,听说网男网女们开放得厉害,别说年龄,连性别都不在乎,聊得投机就地举行网婚典礼。老万太太觉得好笑,也想幽它一默:“这算不算重婚?是不是网上也有个居委会管登记呀?”何芳笑着摇头:“网上的事儿谁管得过来?这些人在网上,一天没准儿结几次婚呢。”
苏南想到网上的林林总总,不禁感慨起来:“在网上,爱情生长简直不需要时间。一次动心、一场喜悦、一段悲哀,来不及品味就被下一次取代了。”何芳的感慨不比苏南少,网络的便利和隐蔽,让人欢喜让人忧,让人无端变得胆大,变得襟怀坦白,也变得厚颜无耻。可是说到底,上网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不管怎么左冲右突,始终冲不破自己的道德规范,正如宝剑虽利,终不能破鞘。
何芳从不以网虫自居,少得可怜的上网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对牢曹嘉文一个人。她说网不浮躁,浮躁的还是自己。苏南听了她的说法,若有所思地说:“要在网上找一个不浮躁的人还真难。好好的人一旦上了网,就变得满脑子幻想,中了魔一样。幻想虽好,却不真实。如同我们的每一个感受,今天你觉得它真实,明天你又有别的感受让它变得不真实。网络是个爱情实验室,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欲望都可以放在试管里培养。”何芳好像已经看透了这一切,她略为厌倦地说:“网络爱情不过是可以演练的幻想,可以虚拟的成人童话,人们硬要把网恋搬到现实,换来失望和痛苦岂不是活该?”何芳的朋友说:“对呀!网上谈得热火朝天,网下谁也看不上谁的多了!这叫见光死!”何芳苦笑着说:“看上又怎么样?还不是天各一方、地各一角?人和人有障碍,咫尺即天涯。”
苏南品味着何芳话里的意思,似乎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何芳的个性都在话里跳动。这些跳动触醒了苏南的记忆,她的思绪闪回到上网聊天最疯狂的那段日子,网上的人,走下网来的人,都是那么清晰。她思索着说:“有时觉得网络没有错,错的是我自己,后来发现我也没有错,错的是我的判断。网络为我们提供的,仅仅是感情交流的载体,并不是感情本身。”何芳引申道:“就是说,我们想去的是一个早已向往的地方,网络仅仅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快捷方式。”苏南微微一笑:“没错!但我们并不一定真的要去那个地方,将网上的生活独立于现实的生活,我们喜欢的东西才可以保鲜。”面对成熟的何芳,她隐约感到一丝无端的威胁。她忽然想,假如何芳想要和她争夺曹嘉文,自己没把握一定争得过她。幸好何芳现在女主人做得好好的,自己犯不着担这个心。
老万太太越听越听不懂,难怪老万平时对她说,跟洋人交往不仅仅是英语的问题,不读书,不看报,不看电视,跟人聊起来没有话题,自然听不懂人家说什么。现在倒好,说的是中国话,听得清清楚楚,可还是不知道别人究竟在说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说来说去,在网上对外人牵牵挂挂的,还能和家里的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吗?”何芳和苏南同时微笑了,这微笑是会心的笑,把两个本来各怀戒心的女人划归了一个圈子。何芳心想这个苏南挺有思想,曹嘉文的眼光不坏。不过这个话题该结束了,她冲老万太太笑笑:“问的好,让网络见鬼去吧!”
言谈之间,时间飞快地过去。客人们边聊天,边帮着收拾餐具,那位音乐家举着盛潘趣饮料的大玻璃碗跑到客厅里边擦边聊,倒像表演杂耍的艺人。那容器说是碗,其实更象养金鱼的圆口鱼缸。
陆陆续续,客人开始告辞。老万和太太也拉着孩子们穿上了外套,准备去他们的朋友家。老万紧着向何芳道谢,汤姆则紧着向老万太太道歉。老万对曹嘉文说:“我们还要在多伦多呆一两天,大概不能一起回去了,咱们渥太华再见吧。”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雪下得很大。停在院子里的汽车上压了近一尺厚的雪,小孩子们拼命在没膝的雪地里奔跑,摔倒了,笑声一串串。老万从后备箱取出雪刷,把前后左右的窗子铲出洞来,象坦克一样就要开走。大家都说不行,曹嘉文问苏南要了车钥匙,到后厢拿出一个大扫把,帮老万一起把车上的雪扫掉,大家这才挥手告别。
曹嘉文心血来潮,要跟孩子们堆雪人。一试才发现,加拿大的雪跟国内的雪大不相同,粘度很低,根本攥不起团来。他只好作罢,就在雪地上踩出“MERRY XMAS!(圣诞快乐!)”几个大字。天上的雪还在飘着,所有的人都进屋了,只有曹嘉文还站在门廊里,望着白茫茫的雪色发呆。人的渺小,世界的包容,仿佛都在这雪里。他身后屋子里隐隐传来音乐和一些零星的说笑声。
53
宾客散尽,何芳安顿儿子睡了觉,又去安排苏南洗漱休息。苏南问,曹嘉文呢?何芳这才发现曹嘉文居然还在门外,就披件衣服,出来叫他。他们并排站在门廊里,看风把飘落的雪吹乱,一团一团的雪絮,急速旋转着随机地散向黑暗的远处,象极了电影里的小精灵。他们看得出了神,曹嘉文简单地说:“雪真好。”何芳听了,也不做声,仍默默看着。他们知道,这时多余的形容反会败坏眼前的景致。
雪飞快地下着,稠稠密密。曹嘉文刚刚踩出来的字已经模糊不清,风和雪把周遭的一切不动声色地抹平。何芳忽然长叹一声,感慨道:“客人走了,主人也要走了。真是飞鸟各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曹嘉文喝了酒,脑子有些迟钝,没有领悟“主人也要走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略带责备地说:“你怎么这么说?今天玩得开心,宾主尽欢,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嗯,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何芳盯着远处说,“苏南不错,你以后有人照料,我也就放心了。”曹嘉文转头看看她,淡淡地说:“哑巴饮水,冷暖自知。感情上的东西,我们慢慢用心体会吧。”
何芳和FSC 已经正式签署了卖出公司的协议,她的员工本来就不多,FSC 答应全部留用,这让她很快乐。不过在双方没有对外界宣布之前,何芳严格封锁了购并的消息。公司卖掉了,婚姻似乎也要有个说法。她不相信汤姆一直以来的冷漠,会因为她卖掉公司而有任何改变。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不顺眼,怎么看都不会顺眼。她要远远离开汤姆,给大家一个距离,也给大家一些时间。当然,她的这一切想法,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无比地孤独。借这个聚会,她想再看看老朋友,她知道,这次见面,没准儿就是她和曹嘉文的最后一面。多年的心结,意外重逢的惊喜,网络上戴了面具的柏拉图,大约都要在这飘雪的平安夜一笔勾销。厚厚的雪幕阻挡了视线,广袤的夜变得没有深度,何芳落寞地说:“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曹嘉文根本没在意:“你去美国还不是家常便饭。”何芳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告诉他卖掉公司的事儿。一团雪雾被风吹进门廊,散开来,洒了他们一身,何芳打个冷颤,催促道:“夜深了,我们进去吧。”
汤姆喝得红光满面,非要和曹嘉文到地下室打台球。曹嘉文白天开了几小时车,又在晚会上耗了将近五个小时,已经很累了,但却不好拒绝,对他说马上就来。他找到苏南,叮嘱她早点休息。苏南一脸不高兴:“这么晚了,多累啊!你还玩儿?”曹嘉文一脸苦笑:“我也不想玩儿啊,不过汤姆既然开了口,总得应个景儿。”说着要走,被苏南一把拉了回来,问:“刚才何芳出去找你怎么那么长时间?你们都说什么私房话了?”曹嘉文呵呵笑道:“你喝多了吧?没有的事儿!你先睡吧,明天还指着你开车呢。”
到了地下室,汤姆已经等在那里,手里除了球杆还有酒杯。稍事谦让,曹嘉文开了球,打进去的是花瓣球。轮到汤姆,他却不急着打球,呷一口酒,说:“女人很难捉摸,她不再爱你,却不明说。你们东方女人都是这样的吗?”话题来得突然,曹嘉文谨慎地说:“这和哪个国家没关系吧?”
打了几个来回,汤姆一杆击出,没打住自己的一色球,反把曹嘉文的花瓣球打进去一颗。他叫一声:“SHOOT !噢,对不起,我打错了。” 又喝一口酒接着说:“中国女人还是不一样,中国女人过于能干,过于独立,过于喜欢工作,过于不喜欢呆在家里。”
听他这么评价自己的女同胞,曹嘉文哭笑不得,又不好批驳,只得含糊其辞:“男女平等是社会文明的表现啊,男人工作,女人也同样有权利工作。”两个人索性聊上了,打球倒成了次要的事儿,谁想起来就去桶一杆。听汤姆醉说何芳,曹嘉文觉得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但又忍不住不听。而越听他就越生气,越听他对何芳的同情就越浓。汤姆带下来的几瓶啤酒很快就喝光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可是,妻子不关心家庭,没有男人会开心。要说男女平等,我这么看重家庭,她也应该……安德鲁需要她……”说着伏下身去打球,却不见出杆,原来竟趴在球台上睡着了。
曹嘉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汤姆连搀带拉拖到楼上,何芳见了,急忙帮着把汤姆扶进卧室。出来掩上门,何芳脸上有点儿挂不住,眼圈儿发红,对曹嘉文抱歉地说:“太狼狈了,让你见笑──谢谢你帮忙。”曹嘉文觉得何芳太多心了:“这有什么?谁没有喝醉的时候?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何芳鼻子就有些酸,勉强冲他笑笑:“我带你去你房间吧。”
到了地下室的客房,何芳向他交代了被子、枕头和电灯开关的位置。曹嘉文忙碌了一天,又拖了汤姆,相当疲乏。他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何芳手脚利索地忙前忙后。汤姆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直替何芳委屈,一颗闹哄哄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何芳弯腰去整理弄乱的被角,短发从脖子上滑落下来,脸庞半遮半掩,晕黄温馨的灯光下,家的舒适、妻的亲切,分明就在眼前。曹嘉文看得直发慌,心怦怦跳个不停,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蹭了两步,忍不住就想伸手抚摸她。忽听何芳说:“我喜欢睡得凉一点儿,你要是觉得冷,自己把暖气温度调一调。”曹嘉文被吓了一跳,急忙回答:“好!我知道了。”说罢努力镇定自己,深深吸一口气,轻声对她说:“谢谢你,何芳,你辛苦一天了,快去休息吧,汤姆还醉着。”
何芳转过身来,一抬头,恰好跟曹嘉文站了个面对面。她并不挪开脚步,两眼紧紧地盯住他,声音有些异样地说:“我也喝醉了,你看不出来吗?”曹嘉文听得心头猛震,本来被酒精加速的心被这话鼓动得飞起来。他端详着何芳,她的面色白里透出红来,脖子和胸口也如一抹淡淡的朝霞,眸子亮得出奇,直迎着自己的双眼。曹嘉文冲动地说:“我能不醉吗?”话还没说完,两张嘴就牢牢粘在了一起。他紧紧抱住何芳,身体用力冲撞着她,忘情地吻起来。时光隧道仿佛可以随意调节,曹嘉文朦胧的欲望,何芳久远的梦,都在这吻里融化,天上人间,桃花万朵。
54
“曹嘉文?你!你们!”苏南的声音在房间门口惊天动地响起,吓得曹嘉文和何芳一下子跳开来。苏南尖锐地喊:“曹嘉文,你不是人!”曹嘉文完全失去了应变能力,他还来不及从刚才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直僵僵地对苏南说:“苏南,你别喊,你听我解释。”说要解释,他却早已手足无措,话也不成句子:“对不起!我,我,我……”苏南气红了眼:“你什么?你倒是解释呀!你就这样欺负人?!我算你什么人?何芳,你干的好事儿!刚才我还把你当知己,真是瞎了眼!你老公就在楼上!我去喊汤姆,看你们怎么解释!”说罢“噔!噔!噔!”冲上楼去。曹嘉文一把没拉住,何芳疲惫地说:“是我不好,由她去吧。”
曹嘉文和何芳追到楼上,苏南正拼命摇汤姆:“汤姆!你醒醒!你老婆跟别人接吻呢!”曹嘉文从后面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厉声喊:“苏南!别这样!听我解释!”
汤姆迷迷糊糊醒过来,双眼无神。他听着苏南的喊叫,翻了半天眼珠,终于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他晃晃悠悠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何芳面前:“她说的是真的?”何芳面无表情,却肯定地点点头。汤姆一脸的厌恶,恶狠狠地说:“怪不得你对我越来越冷淡!”
他转身冲向曹嘉文:“You son of bitch!(你这狗杂种!) ”挥拳砸了过去。曹嘉文并不躲闪,只是及时把苏南推在一边。汤姆的手脚并不听自己指挥,拳锋在曹嘉文眼前划过,自己一个却趔趄撞到门框上。曹嘉文没打着,汤姆自己的额头倒碰破了,鼻子也撞出了血。
苏南总算被这场面惊得顾不上骂人了,她抓着曹嘉文,四处查看是不是受了伤。曹嘉文木头一样,一言不发。何芳大声喝道:“一个个可都是受过教育的!”她扯起半睡半醒的汤姆,到卫生间去处置伤口。
“妈咪,What’s going on here? (这儿怎么回事儿呀?)”安德鲁揉着眼睛跑过来问。何芳正忙着给汤姆包扎,扭头对儿子说:“乖宝贝,你怎么起来了?这里没事儿,快回去睡觉。听妈妈的话。”
曹嘉文绝对没有料到平时文文静静的苏南会如此泼辣,眼看何芳一家给搅得天下大乱,他没好气地对苏南吼道:“现在不走,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收拾行李!”苏南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没有回嘴,转身就走。
何芳抱着孩子,瞬间抬头盯了曹嘉文一眼,眼神冷得与世隔绝。她也受了酒精的作用,心跳得利害,只觉得身体里面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大叫:走!都给我走!再也不要回来!她原以为曹嘉文是一个懂得负责的男人,现在出了这么点儿问题,他就夹起尾巴要溜,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真是卿卿我我终有日,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这时的头脑异常清晰,脸上却一无表情。
其实,曹嘉文无非想把苏南和何芳隔开,他和苏南的问题,何芳与汤姆的问题,都该私下里分别解决。当他亲眼看到何芳生活得这么优裕、这么精致、这么忙碌的时候,即使他从前有过幻想、即使何芳不甘寂寞,他也不愿破坏她目前的安宁。他深深懂得一个家庭的安宁多么来之不易,不禁痛恨自己的冲动。就让那个徘徊在网上的奢望自行了断吧!那个奢望本来并不荒唐,可惜实现它的代价太大。曹嘉文从何芳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鄙视;从苏南拉都拉不住的劲头中,见识了她的厉害。他不顾何芳反对,帮她把汤姆重新搬回床上,这才转身出了房门。
何芳抱起儿子,正要送他回房间,门铃忽然响了。何芳心力交瘁,喃喃自语道:“今天真是见鬼了!这时候怎么还有人来?”下楼开门,却是老万一家。门外老万非常不好意思地陪着笑说:“我的朋友住得比较远,外面的路还没有清理出来,实在没法子开车。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能不能麻烦你,让我们等到天亮再走?”
何芳见老万一家回来,反倒松了口气,马上恢复了她的沉着,话说得极有条理:“早说你们别走嘛,看把孩子们都累坏了。”她见苏南拎了行李站在客厅,就说:“苏南你那间房子大一点儿,如果你不介意,让给万嫂和孩子们住吧。你去地下室的客房,老万和曹嘉文睡客厅的沙发怎么样?”
曹嘉文和苏南对视一下,知道现在大雪封路,绝回不了渥太华,就都点点头。忽然头顶传来喊叫:“我的上帝!怎么又是这么多人?都给我出去!”众人抬头看去,汤姆头上贴着胶布,鼻孔里插着纸卷,在楼上扶着栏杆向下大声喊叫。奇怪的是,喊完又自己跑回了房间。何芳连忙对众人说:“对不起,他撒酒疯,你们千万不要当真。”老万太太还是被吓了一跳,手立即本能地护着腹部,直往老万身后躲。老万则眼看楼上,满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这时,何芳的目光格外柔和,也格外坚定,她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汤姆真是喝多了,他常这样。时间不早了,大家赶快休息吧!说着走向楼梯。经过曹嘉文身边,她的微笑不惊不扰,好像经过透明的空气,曹嘉文不由自主退后了半步。安德鲁已经趴在何芳肩上睡着了,随着她上楼的脚步,小脑袋一颠一颠,看得曹嘉文无限感慨。
老万太太带着孩子跟了上去,老万去了卫生间。苏南沉着脸对曹嘉文说:“今天便宜了你!哼!”说罢风一样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
何芳送下来两个睡袋,跟他俩说了晚安。老万躺下来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外面好大的雪,我开车从来没有那么提心吊胆过。雨刷开到最快,还是看不清路面。车灯照出去,光柱之中全是白花花的雪片,像一堵照不透的墙。路上的行车线完全看不到,没头没脑地往前开,心里居然会有一种恐惧。”曹嘉文心不在焉,嘴里胡乱应着:“啊,噢。你回来好啊,亏得你回来。”老万松弛了自己的神经,回过头琢磨方才的情形,越想越不对劲儿,他的眼里可不揉沙子。他盯着曹嘉文问:“刚才气氛不对啊!何芳苏南好像都哭过,汤姆受了伤,你老兄的气色也很吓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曹嘉文人虽然躺着,脑子里却闹腾得象听着一片激烈嘈杂的锣鼓声,心头气血翻涌,几乎冲口而出地就想把刚才发生的事儿告诉老万。只是一下子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他挣扎半天也无从说起,才反应过来眼下不是合适的倾吐时机,就简单地说:“我和何芳,不,我和苏南有问题了!说来话长……回了渥太华我找机会慢慢说给你听。”
凌晨的时候,汤姆醒过来,头痛欲裂,却没有忘记打人的事儿,毕竟伤口还在额头隐隐作痛。他看到何芳一个人靠在窗前的沙发床上,双眼对着天花板发呆,想是一夜无眠。他轻声问何芳:“亲爱的,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不快乐?”何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说:“汤姆,我必须跟你解释,苏南告诉你的是事实,但又不是全部的事实。我和曹嘉文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们是不会发生什么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跟苏南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也许,就是因为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也许,大家都喝多了,我才去吻他。”何芳急切地说,“你们对这很习惯的,对不对?”汤姆摇摇头:“恐怕你有些误会,你说的‘你们’是指我们‘老外’吧?我们在婚前的确很自由,我们在中学就开始约会,因为我们觉得人性是不应该被压制的。但是我们一旦结了婚,就会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否则,这个社会岂不大乱套了?”何芳异常尴尬,艰难地说:“汤姆,对不起,这件事完全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不过我已经想了很久,刚才又想了一夜,想来想去,想的其实就是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们在一起幸福吗?你也知道,我们俩的问题由来已久,跟曹嘉文没有什么关系,我想,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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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阳光透过百叶帘的缝隙,直射在曹嘉文脸上。他醒来,眼睛晃得睁不开,烤咸肉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他一下子忆起了与何芳在旅馆的那个早晨,也回想起昨晚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何芳的温馨源自这个厨房,这个让人羡慕的家。他不曾培养这温馨,也不能留住这温馨,这温馨是他的匆匆过客,他是何芳的匆匆过客。他蒙起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去面对何芳、面对汤姆、面对苏南、面对自己。
老万醒了,起身叠好睡袋,去卫生间洗漱。曹嘉文无处遁形,只好也起来叠了睡袋。他轻轻走到厨房,只见何芳一个人系着围裙,专心致志准备早餐。他犹豫着低声问:“你好吗?”何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是他,神色十分平静地回答:“我很好,谢谢你。圣诞快乐!”“圣诞快乐!”曹嘉文一肚子不知从何说起的话被这礼貌的问候封杀,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有效的。
老万也踱过来,大家互祝节日快乐。他看着窗外,颇有感慨地说:“天晴了,昨晚那么大的雪,今天说停就停了。”曹嘉文如释重负地附和:“是啊。停了。”
大家陆续起来,何芳招呼吃早餐。餐桌上大家都不说话,埋头吃饭。汤姆板着脸下来,跟包括曹嘉文在内的所有人都彬彬有礼说:“圣诞快乐!早上好!”如果不是他额角有一个血印,谁也不能把眼前的汤姆和昨晚暴怒的汤姆联系在一起。老万一家倒没什么,曹嘉文和苏南却各自纳闷,不知何芳施了什么魔法,把汤姆变得没事人一样。
苏南原计划和曹嘉文去中国城采购一些食物。多伦多的中国城比渥太华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走在多伦多的中国城,仿佛置身于国内热闹的个体商城,大大小小的店铺,悬着中文招牌,装着只上不下的自动扶梯,充斥着中文的讨价还价声,狭小、拥挤而凌乱。不过,随着大陆移民的大量涌入,中国城正在悄悄地改头换面,逐渐告别了以前一进杂货店就各类南北干货恶臭扑鼻的情形。有眼光有实力的中国人,已经随着多伦多经济中心的北移,在北区建立了几家现代化的大型商厦。
可是,发生了昨晚的事儿,苏南恨不得立刻回到渥太华,哪里还有心思去中国城?还算她仁慈,没有把曹嘉文一个人丢在多伦多。闪着蓝灯的铲雪车已经把街道铲了出来,堆到人行道边上的雪,形成了高高的雪岸,象战壕,又象迷宫。道路撒上了盐,雪积不住,但仍然很滑,转弯的时候,开得稍快就会滑向路边的雪岸。苏南边开边尖叫,却不肯减速。曹嘉文不放心地说:“我来开吧?”苏南面无表情地发狠:“谁开不一样?撞死算了。”曹嘉文抬高一点儿声音说:“别赌气好不好?路这么滑,你开慢一点儿不行吗?”苏南不搭他的话茬儿,根本没有松油门的意思。曹嘉文对付苏南的一件法宝就是不开口,这时只好又祭起来。
车还没有上401 号公路,苏南已经开到了将近每小时九十公里。越过一个高坡,发现前面路边停着几辆警车。苏南急忙减速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警察示意她把车停在一边。他们一看,路边已经停了好几辆车。曹嘉文苦笑道:“坏了,肯定吃罚单。”说着想拉苏南的手表示一点儿安慰,被她一把甩开。等了一会儿,一个警察过来测了苏南的酒精含量,要去她的驾照和行车证,回了警车。过一会儿再过来,递给她一张罚单。警察说:“这里的限速是每小时六十公里,你严重超速。天气这样恶劣,太危险了。请你今后务必小心驾驶。”苏南铁青着脸接过了罚单,说了句谢谢就起步上路。
曹嘉文知道她心情不好,陪了小心说:“苏南,还是我来开吧?你已经很累了。”苏南终于暂时结束冷战,叹了口气:“累倒是不累,倒霉是倒霉透了,这要扣我三个点,还有罚款呢!真不该来这一趟。”说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曹嘉文心里歉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罚款我来付。”“你能替我付钱,也能替我消点吗?就因为这三个点,我的行车记录就不再是清白的。车保险还不定涨多少呢!这回真是亏大了!”她绝口不提昨晚,只向眼前的路面恨恨不已。
曹嘉文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这事儿真窝囊,一切起因都是他。他也无法给苏南更多的解释,只能说:“对不起,苏南,我真的很抱歉。哎──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加油了?”苏南看一下油量计,直叫起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早该加了,你想让我们半路抛锚,冻死在雪地里吗?”曹嘉文任她抱怨,只是说:“我也才想起来。”路上多的是加油站,没开多远就看到一个,曹嘉文抢着去付了款,又端了两杯咖啡出来。他一定要苏南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苏南不再坚持,由曹嘉文开车上了路。
天又阴下来,雪断断续续地下着,曹嘉文打开录音机,里面是一支英文流行歌曲。一名男歌手急促地唱道:“No woman, no cry. (没有女人,没有哭泣)”这句歌词一遍遍重复着,忧伤,无奈,悲愤。苏南轻声说:“关了吧。心烦。”不等曹嘉文回答,自己就伸手关了录音机。到底是自己的车,熟悉得象自己的身体,曹嘉文倒像是多出来的,陌生得厉害。细细的雪在车窗外轻舞,白茫茫的路无穷无尽伸向远方,车里静静的,只听到路上的雪翻起来击打车底的声音。
曹嘉文试图挑起话题,苏南以沉默对抗,车里的空气沉闷到极点。开了近四个小时,总算到了金斯顿,曹嘉文长出一口气说:“我们吃点儿东西再走吧?”苏南无所谓地说:“也好,真饿了。”下了高速,他们去肯德基吃炸鸡。虽然上次野营并没有到这家店吃过东西,但金斯顿这个地名仍然勾起他们对那次野营的回忆。不知不觉间,气氛就有些缓和。吃完饭苏南说:“我来开吧,你也累了。”曹嘉文把钥匙交给她,一路上他俩再没多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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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渥太华,苏南直接把车开到曹嘉文的公寓门口停下来,既不看他,也不说话。曹嘉文摇摇头,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对她说,你不愿意见我,我在电话里给你解释吧,回去的路上慢点儿开车。苏南说,谢谢,不必解释了,再见吧。曹嘉文下了车,看她把车开上了大路。几个月前,何芳也是这样开走的。此情此景,触目惊心。
苏南一个人回到公寓。阿米莉尔还在温哥华和父母一起过节,房间里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样。她和曹嘉文走以前布置好的圣诞树冷清清地立在墙角欢迎她。她气鼓鼓地扔下行李包,在房间里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憋了两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把音响打开,大声地跟着唱,让眼泪鼻涕恣意地泛滥。后来,就去给自己放了一池热水,浮上泡沫,闭着眼睛泡在里面,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烦恼洗得一干二净。
曹嘉文打来几次电话,苏南客客气气,不卑不亢,却不给他解释和道歉的机会。曹嘉文要过去看她,苏南说她想一个人呆着。曹嘉文不信邪,直接到她楼下,按大门对讲机让她开门,她回答说:“对不起,我有别的事情,马上要出门,不能让你上来了。”他在楼下等了一小时,她根本没出来,再揿对讲机,她干脆由它响,根本不去应答。
隔天曹嘉文电话里提起新年聚会,苏南淡淡地说:“再说吧,你觉得有心情吗?”他只好知难而退,对老万解释说苏南另有安排,恐怕不能一起聚了。老万开玩笑问:“不是你们两个私下浪漫聚会吧?”曹嘉文苦笑着说:“没有的事儿,苏南自己在家耍小姐脾气呢,我和她大概没戏了。”
“因为何芳吧?”老万一语道破他的窘境,“我就说上次在何芳家有问题嘛!你要果真是一个人,还不如我们一起过元旦,有什么心事也好聊聊。我已经约了几家人,很热闹的。”曹嘉文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但他心里正不痛快,一个人逮什么烦什么,心想出去散散心也好。
老万搞的是一个POTLUCK 聚餐会。所谓POTLUCK ,就是聚会时,每家带一两个菜,凑到一起大家吃。曹嘉文不会做菜,买了一大包带鱼,回家做个炸带鱼,虽无特点,却很实惠。
到老万家,已经先去了四家人,曹嘉文倒有三家不认识,只认识养小白鼠的医生一家。老万一一介绍,其中一家是老万在多伦多就认识的朋友,前年入了加拿大籍,就去美国发展。曹嘉文留了心,和那家的男主人攀谈,想请教一些问题。那人在纽约一家手机公司做工程师。今年圣诞节,渥太华的一位朋友跟他换房子休假。美国的来加拿大,加拿大的去美国,各住对方的房子。这样的“换防”省钱不说,还不必担心空房子被盗,是朋友间常做的“交易”。
老万招呼大家,把餐厅的桌子拼起来,摆上各自带去的食物。曹嘉文见老万太太挺着大肚子和几位太太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一刻也不停,就跟老万说:“别让大嫂累着啊,她可怀着你的宝贝儿子呐!”老万悄悄说:“你以为我们愿意啊?有的人来了一大家子,就带了屁大的一盘菜,不赶紧炒几个菜,一会儿开饭岂不要主人的好看?”
正说着厨房就传出“吱啦”的声音和呛人的辣椒味,客厅里一片喷嚏声,美国手机叫起来:“抽油烟机快打开!”老万摆手说:“这房子没装抽油烟机。”美国手机一边擦鼻涕,一边大发感慨:“加拿大还是落后,这么多年了,抽油烟机还不是家家都有。”说着又叫起来:“那快开门窗呀,要不警报会响的!”老万呵呵笑道:“警报也不会响,早拆下来了。要不每天做饭都响,受得了吗?”美国手机直摇头:“老万你真行,还是中国人的老观念,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顾。要是在美国──”曹嘉文听着不顺耳,心想你的故乡不就是拉面的故乡吗?一口一个美国也改变不了你那口音。他转身走进厨房,原来太太们中间有位北方人,自告奋勇炒了一盘尖椒土豆丝。
餐桌上名堂还真不少,各家的菜做得有模有样。介绍之下,丈夫们居然很多都是“科班”出身,留学的时候在餐馆里做过油锅和二厨什么的,都“给外国人做过饭”。曹嘉文听不懂这些头衔,只好想像他们切菜大约比他打键盘还利索。
吃完饭老万把这次从国内带回来的DVD 机打开,放起了卡拉OK,大家吼到快十二点,停下来看电视直播。国会山前,人们穿得厚厚实实,笨拙地挥舞着手臂,狂欢庆祝。曹嘉文他们也跟着电视里的群众倒计时,呼喊着度过了新旧交替的时刻。
几家有孩子的忙着告辞,剩下的人围在一起打牌。有要打双百分的,也有要打拱猪的,最后双方各开了一摊儿。拱猪这一摊儿,曹嘉文和老万没几个回合就败给了美国手机和养小白老鼠的医生,等着上场的人笑呵呵地把他们轰了下去。美国手机嚷着要他们钻桌子,老万说事先没讲过,赖了去。曹嘉文对老万说:“不好意思,很久没打牌了,连累你丢面子。”老万嘻嘻哈哈地说:“说哪里话?打牌不就是图个热闹。我出去抽支烟,一起走走?”曹嘉文抓起外衣,跟他走了出去。
“不喜欢‘美国手机’?”老万笑眯眯地问。
“他去美国不过两年,拿的还是加拿大护照。可说起话来,好像祖祖辈辈都在美国,比美国人还美国人。”曹嘉文也不管他是老万请来的客人,只管把心里的不痛快说出来。
“可惜美国人不这么想,在美国人眼里,他永远是中国人。”老万点上一支烟,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其实到处都有这样的人,不管在不在美国。”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躲他远点儿就是了。加拿大人有个通病:既羡慕美国人,又讨厌他们的傲慢。加拿大的中国人对美国的中国人莫非也有这个情结不成?”
“呵呵,世界通病,不只你我。不说这些了,大过年的。”老万话锋一转,“我帮你请了苏南,可她死活不肯来。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情?”曹嘉文心情沉重起来:“说来话长。”就把那天晚上在何芳家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这可真是麻烦。”老万并不急于发表意见,他问曹嘉文:“苏南和何芳事后都怎么说?”曹嘉文沮丧地说:“苏南什么也不说,也不发火了,打电话过去,客气得象不认识我。何芳更干脆,把手机关了。开着也不接我的电话──手机上可以显示号码。我发电子邮件,她理都不理。你知道,我不方便给她家里打电话。”
老万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又问:“你自己呢?你什么态度?准备跟谁好?”曹嘉文苦笑着说:“主动权不在我手里,不是我准备跟谁好,而是她们谁都不跟我好了。”老万不慌不忙地说:“不,主动权仍然在你手里。要我说,你就跟苏南认个错,赶快结婚吧。别看她嘴上不饶人,我看她是真心喜欢你。何芳当然也出色,可毕竟有老公孩子。”曹嘉文叹口气说:“我都给苏南认过一百个错了!她大概也是借题发挥,我早跟她说过了,我不想再结婚,结婚我有压力。”
老万哈哈笑起来:“曹嘉文,你没病吧?人家苏南要相貌有相貌,要工作有工作,凭什么不结婚跟你在一起?给谁也不干呢!”曹嘉文自嘲着说:“我知道,像我有这种腐朽思想的人没几个。”老万诚恳地说:“换了我是你,我会更实际一点。虽说你条件好,但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并不容易。等你老了,年轻的女孩子照样有的是,也不缺愿意跟你结婚的,可那时人家图的是你的钱!”曹嘉文有些委屈地说:“你容我再想想。其实,我考虑更多的是孩子,唉,不说也罢。”老万恍然大悟:“这么说,倒是大家都误会你了。”屋外的积雪厚厚的,沉甸甸地好像就压在曹嘉文心上。他摇摇头:“我也没那么纯洁。通过这次吵架,各人的缺点都暴露出来了,苏南虽是受损的一方,但她的反应那样激烈,还是让我难以接受,以前我们也吵过架,她甚至能骂出脏字,这些都是我的顾虑。”老万扔掉烟头,拍拍他肩膀:“越搞越复杂了,这些事别人只能提提建议,主意还是要自己拿。其实,我只有一个黄脸婆,你比我有经验,呵呵。进去吧,有点冷了。”
曹嘉文和老万回到屋里,恰好赶上太太们在讲方海伦的故事。这次是谣传方海伦同性恋,对象是教堂里认识的一个台湾女学生。老头丈夫发现后,暴跳如雷,不准她再去教堂,还限制她打电话。她只有通过因特网跟外面的世界联系。要说她还真不安分,经常跟人在网上做爱。有一次一边聊天一边自慰,被老头撞个正着。老头开始变着花样虐待她,卧室里手铐绳索皮鞭伟哥样样齐全。老头的遗产早没指望了,但她仍然摆脱不了他。老头还有一把杀手锏,那就是她在加拿大的身份。她除了逆来顺受似乎别无选择,否则她将一无所有。
曹嘉文想,她当初不就是一无所有吗?婚纱、名车、出入上流社会,她得来本属偶然。机遇可以一夜之间把她变得与众不同,也可以无声无息把她毁掉。曹嘉文不能断定,这么张扬的性格,这么多彩的生活,到底算不算幸福。
回到家,已是黎明,曹嘉文和衣睡去。他再睁开眼睛,已将近中午。他给苏南打电话说:“新年好!”聊了没两句,好像就没有什么话好讲,只得挂了。闲下来以后,他已经习惯白天没事儿懒在床上,早饭也很久不吃了。他随手拿本书倚在床上看起来,忽然就记起什么似的,丢下书,从床头抓过儿子寄来的圣诞贺卡。想打电话,一看时间,却已经过了北京的午夜。晚上吧,他想。
57
新年过后,曹嘉文闲得无聊,又去上英语课。走进教室,居然又是詹妮弗的课。上课对詹妮弗叫会话练习,对他则叫聊天。总统大选,社会新闻,风俗民情,都是话题。不过,谁的潜艇撞沉了谁的船,谁的飞机轰炸了谁的领土这类话题,却是课上的禁忌。
詹妮弗对曹嘉文十分热情,大惊小怪地对他说,她去北京认识的朋友至今还跟她通信。曹嘉文则司空见惯地说,是啊,北京人很注重友情。回到英语学校,他很有故地重游的感觉,詹妮弗还是原来的詹妮弗,班里的学生也有不少老面孔。但这一切对他似乎又很陌生,他加入的学生行列,有边上班边听课的,有至今找不到工作的,也有闲在家里没事儿干的太太们。他来他走,没有人在乎,生活的秩序依旧。
当时课堂上关于故乡的争执仿佛又在眼前。现在看来,一切辩护都显得无力。故乡是永远的,传统附丽于那片土地。一旦走开了,再说什么都没有临场感。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自己的传统除名,也许那个智利人说得对,干脆抛弃自己的传统,换成加拿大的,才会快乐。传统是游子的影子,一个没有影子的行走,接下来的,必然是孤独。于是,他明白了,他渴求苏南、渴求何芳的愿望何以那么强烈,他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匹配的影子。
傍晚时分,圆圆的落日沉重地往西天缓缓坠下,远处参差不齐的建筑物无声无息地在辉煌如血的天际和白雪素封的地面之间一线横亘。
曹嘉文陷坐在沙发里,金色明亮却全无暖意的夕阳从他身旁斜斜地耀眼地照着,滑出很远,一直连到厨房的灶台。灶台上冷冷清清。
屋里静悄悄地,安静得可以玩味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以前有苏南,或没有苏南的时候,都不曾觉得这么无聊。他想想忍不住,再度欠身而起拨打她的电话,铃声从惶惶不安,到安定的绝望,按部就班地在他心上响了四次,随后是苏南熟悉的英语留言提示。他在听完提示之前挂上了电话,他不想让苏南知道自己又给她打了电话。
也许她还在加班,他又拨通苏南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是四次铃声,然后还是留言提示。居然哪里都找不到她,他开始胡乱猜测,心情很烦,心绪很乱。他打开电视,终于起身用微波炉热了点儿饭菜,对着电视画面一通扒拉。吃完了,却不知道电视里播的是什么。他还是忍不住又给苏南家里拨电话,还是没人,这回他留了言:到处找不到你,不知你玩儿得开不开心?没什么事儿,只是想你,晚安。
曹嘉文靠在床上想,圣诞节平安夜出的那件事,表面上苏南是受害的一方,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受到了伤害。苏南现在不再发火,倒不是她想明白了这一点,而是她多半已经彻底伤透了心,决定不再理他了。他想起他们一起看的电视节目,揣测自己这一次会不会是幸存者,他也想起她说的“生活的艰辛”,想起“失去了才发现其珍贵”这类老掉牙的说法。事情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跟苏南在一起,尽管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那种生命的默契。
有这种默契,未必就是幸福,只不过多了一重思考。这种默契,做一辈子夫妻也未必能有,一如他的婚姻。他只在何芳身上偶尔发现过这种默契,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正是这一丁点儿支离破碎的默契,把他们维系在一起。他和何芳可以在心灵上通行无阻,也就靠了这一丁点儿的默契,现在,默契消失了,沟通的门也就关闭了。
他想起了那幅拼图,最初在詹妮弗房间见到的那幅冬景。不知她是不是已经拼完了?拼图游戏完成的时候,每一个独立单元都可以找到自己准确的位置。人们忙忙碌碌,高贵或卑微,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上一块小小的拼图而已,色彩艳丽也好,精雕细刻也罢,都只是单独的碎片。有趣的是,这些碎片时时刻刻都在改变自己,企图嵌入新的位置。于是,生活这张大拼图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
58
苏南冷淡曹嘉文的时候,也是阿米莉尔和路易闹别扭的时候。圣诞过后,阿米莉尔从温哥华回来,小别重逢,她和路易开心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路易约她去魁北克滑雪。路易说好第二天一早去接她,不料早晨刚把车开出来,就接到前妻的电话,说汽车出问题了,停在半路,请他马上去帮忙。他只好给阿米莉尔打电话,说有急事儿要办,结果一办就是大半天,滑雪自然没去成。阿米莉尔和苏南说起这事儿,居然完全没有争长论短的劲头,只是无可奈何地抱怨说,离了婚的人,其实还是一家子,前妻孩子个个都重要,只有眼前的女朋友是外人。
打开冰箱,阿米莉尔圣诞前送的蛋糕还呆在那儿。苏南气不打一处来,这几天早饭不用吃别的了,天天蛋糕。甜腻不说,阿米莉尔还老是旁敲侧击地问,怎么不见曹嘉文来陪你吃呀?她越是小心翼翼,苏南越是受到惊吓。本来说好圣诞节在家请客,还是替他请!什么东西都准备妥了。忽然就冒出个何芳,一个电话就让曹嘉文丢了魂儿。苏南深感自己对曹嘉文无能为力,自己的真心真意,并没有换来他的全心全意。要么全部,要么不要,这是苏南一贯的生活原则。尽管曹嘉文看起来相当适合自己,但他在圣诞节平安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能原谅的。苏南为自己的原则困惑,她清楚放弃原则并不仅仅意味着对自己的背叛,原谅曹嘉文一次,难说他会不会有下一次。但是,她又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这份感情。再说,哪里会有绝对安全的男人?
曹嘉文陆续收到几家公司的聘用通知。其中最吸引他的有两家:一家著名软件公司请他做高级程序员,另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请他做项目经理。由于语言文化上的障碍,中国人很难找到管理层的高级职位,做起来自然也困难些。但曹嘉文做惯了大系统,构架系统、组织开发、与程序员一起熬夜赶程序、与客户友好交流乃至斗智斗勇,都象黑洞一样吸引他,神秘、冒险、又充满乐趣。难得他乐此不疲,在他看来,数学模型是美丽的图画,每一个元素、每一条连线都蕴藏着生命;噼噼啪啪的击键声是陶醉的音乐,每一枚键跳、每一击声响都契合着他人生的密码。这是他的世界,他宁愿冒小公司不稳定的风险,宁愿放弃更容易驾驭的位置,也许,并不仅仅出于兴趣,他需要把时间填满,需要鼓起一叶涨满的帆,把自己送上不为日常琐碎烦心的航程。
他打电话告诉苏南,说不再东想西想了,他已经决定,就做小公司的项目经理。在此之前,苏南一直不发表看法,让曹嘉文自己考虑。现在听了他的决定,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还是禁不住有些担心:“你可要考虑好,去大公司是铁饭碗,福利好,工作也轻松。”他信心十足地说:“我反复考虑过了,小公司也有优势,挑战多,机遇也多。虽然有风险,但正是我喜欢的。再说了,干得不顺心我还可以换工作,又不是把自己卖给了公司。”苏南受他的情绪感染,语气变得轻快:“我知道啊,现在正是你的黄金年龄段,经验丰富年龄又不大。两边的工资待遇呢?──我只是问哪边付的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小公司工资略高,大公司福利略好,但小公司给我的股票配额多,若干年后也许还有机会进董事会。”苏南暗想,换了自己,百分之百会去那家大公司,小公司的抵抗力很差,股市晃动一下,也许就垮了。曹嘉文比自己大了十几岁,依然不愿安分守己,看来男人的世界注定没有安宁的日子,却又怪不得他们,男人肩上的担子无影无形,却压得死人。曹嘉文并不是特别喜欢打打杀杀的男人,即便是这样的男人,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分享到的与牺牲了的究竟孰轻孰重?她开始理解他,理解他的前妻,也理解自己。她对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这同情甚至消弭了积压多时的怨恨。她发觉自己完全应该游离于他的世界之外,这样一想,原本看重的,一下子没了份量,倒像有了闪失,没着没落的,轻飘飘置身事外,说话的声音都空洞,好像可以“梆梆”地敲得出声音。
曹嘉文有了工作,底气足了,心情也好了。两个多月来,尽管他一直不肯承认,但他潜意识里多少有些自卑。有了这份工作,不再自身难保,与苏南说话也不再战战兢兢。他趁热打铁,趁着苏南高兴,希望实现关系正常化。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真人,说什么也不象在网上找一个虚拟的恋人方便,妥协是出于珍惜,挽回是缘于不舍,自尊心是给自己看的,在所爱的人面前它一文不值。他不要什么矜持,也无意装扮宽厚,他只想把苏南拉回身边。这样想着,他打起精神,旧话重提。毕竟被拒绝怕了,他的语气显得相当犹豫:“苏南,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晚上我请你吃墨西哥菜好不好?”苏南正为自己刚才的伟大发现感叹不已,竟微微有些得意,拿定了主意不理他,就说:“谢谢,我冰箱里还有好多东西没消灭呢。”曹嘉文不甘心,鼓鼓勇气又说:“我租了几盘电影,有兴趣周末过来一起看吗?”苏南发觉人虽拿了主意,心却受着引诱,尤其想到往日的亲密,今后的疏离,竟不能不在乎他。她顿了顿才回答:“不了,谢谢你。这几天累得很,想休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话仍然说得委婉,舍不得立刻打上死结。曹嘉文有点儿急:“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应该好好谈谈吗?难道误会真的就不能消除?你非得一棍子打死人不可?”苏南叹口气,略带歉意地说:“你的好意我清楚,可你也知道,我有时太固执,实在很难说服自己。”
曹嘉文放下电话,怅然若失。终点又回到起点,其实还不如起点,苏南比初见面的时候更加难以接近,甚至失去了可能性,就象藏在网络防火墙后面的公司机密,知道有那么回事儿,却轻易接触不到。曹嘉文可以管好一个复杂的大项目,也可以指挥形形色色的程序员,还可以跟客户相处得亲如一家,可他就是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
下午,开车从超市买菜回来,他发现车位被一辆外来的车占了。他摁了几声喇叭,没人理会,就到门口控制板上揿管理员的铃,也没人应答。他只好把车泊在另一个空着的车位,心想一会儿再找管理员,反正这座小楼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空位的车主和管理员都认识他的车,要泊车叫他就是了。
上网查信箱,终于有了何芳的来信。她写道:“平安夜的事很抱歉。我不喜欢给自己心里要寻找的某种振荡简单定性,我害怕甚至包括自己在内的因素沾染。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真好,人不就是活个感觉吗?我们是网友,又不是网友。生活本来就复杂,难道我们可以无赖地说:都是网络惹的祸吗?网络确实开阔了生存的空间,同时,网络又要求我们具备选择、判断和控制的能力。有些事是绕不过去的,一串念珠,拿起是它,放下也是它,放不下的,原本就没有拿起。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我们懂得了这一点,心里留下的记号就是好的。即便有痛苦,我也觉得值。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完成了的记号,希望苏南不要计较这个记号。必要的话,我愿意出面解释。”
曹嘉文回信说:“感情天生不服从驾驭,人生最难的从来都是选择,也许选择放弃比选择争取更让我们快乐。你说的那种感觉我懂,但那感觉有时让人想哭,倒不完全是痛惜眼前,大概更多是悲叹未来。不管我们怎样做,心中都会留下遗憾。到底什么是理智,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罪恶,什么又是可以原谅的?”写写删删,斟酌再斟酌,总是难以满意。等他写完信,肚子也饿了。他站起身,发觉天已黑了下来,忽然想起车位的事儿,急忙跑下楼去。那辆外来的车不见了,他的车位上停着被他占了车位的邻居的车。他看看自己的车,雨刷上夹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不由跳起来骂了一句英文,拿起纸片一看,果然是张泊车罚单。
他立刻呼叫管理员,这回管理员倒在家了。曹嘉文劈头就问:“是你叫人来,给我的车开罚单的吗?”管理员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是啊,你占了别人的车位。”曹嘉文解释:“我回来时,有人占了我的车位。”管理员说话依然不紧不慢:“没错,所以那辆车也被罚了。”曹嘉文发急道:“我是住户,你应该通知我换车位,帮助我,而不是叫人来开罚单。”管理员毫不通融:“你是住户不假,但不等于你可以随便占别人的车位。”
曹嘉文耐着性子说:“我再说一遍,当时我的车位被占了,门前的大街不准停车,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来管理员十分熟悉自己的本职工作,对这样的事儿早已熟视无睹,他不急不躁地说:“你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曹嘉文压压怒气:“我通知了,你当时不在岗位,没人接听我的呼叫。”“那你应该持续呼叫。”曹嘉文火往上撞:“事实是我呼了你,你不在。况且你认识我的车,那个位子的主人找你,你完全可以呼叫我,我会立刻下楼给她让位。你根本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管理员注意到了他的态度,口气也生硬起来:“不管怎么说,你占了别人的车位,理应罚款。你去市政厅交罚款吧。有问题,那里有人解答。”曹嘉文忍无可忍:“我要向你们公司投诉你!”管理员并不发火,不屑地说:“曹先生,我很遗憾,不过你请便!”
本来,曹嘉文也算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赶巧这一天先是苏南,后是何芳,搞得他心情坏到极点。再加上这个管理员平时就吹毛求疵,对楼里的几个中国人态度一向蛮横恶劣,所以曹嘉文毫不犹豫,第二天就给房产公司打了电话,投诉这个管理员。
房产公司客户服务处非常客气,答应立刻开始调查这件事,但说到撤销罚单,他们却推说那是市政厅的事儿,房产公司无权开出罚单,自然也无法撤销它。
曹嘉文打电话向老万讨主意,老万劝他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说罚款不过是几十块钱的事儿,跑起来费时费力,恐怕不值得。曹嘉文说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老万不以为然,说在国内受的气不比这大?找谁说理去?况且,这事儿曹嘉文自己也有责任,未必就打得赢。曹嘉文当然清楚老万说的在理,但他的倔脾气上来了,死活不肯罢休。他自己拿着罚款单去市政厅,工作人员告诉他,只要房产公司证明他是大楼的住户,就可以撤销罚单。他马上再去房产公司交涉,办事员客客气气,却不肯办事。他据理力争,说他要求出具一个居住证明天经地义,并坚持房产公司应该尊重和保护住户的利益。几经周折,最后一直闹到主管经理,才取得了那个证明。房产公司正式道歉,保证对管理员加强教育,提供优质服务。同时也婉转地指出,希望客户自觉遵守公寓管理条例。
打那以后,管理员一见了他,就哭丧着脸,招呼都不打了。他虽不在乎,却不舒服,开始留心租房广告。其实不管有没有这件事儿,他都该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了。
59
春节的时候,曹嘉文刚刚在新公司上班。加拿大的公司自然不会为中国的春节放假,就是放假,苏南也不会见他,他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也就尽到心了。他甚至无法确定,苏南这样算不算跟他一刀两断。这样维持着,就当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朋友吧。
他打电话给老万拜年。老万忽然埋怨他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何芳居然名声显赫、身家千万。”曹嘉文莫名其妙:“你说什么?”老万不相信地说:“你别打马虎眼了。FSC 刚刚买断何芳的公司,一千万美元成交!我太太说她们公司的中国人都在议论,报纸上都登出消息了。”曹嘉文做梦也没想到何芳拥有的是这样一家公司,他忽然明白何芳上次到渥太华,谈的竟是这样一宗大买卖。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在何芳面前缩小了好多倍。可是何芳为什么要瞒着他?他有些兴奋,有些沮丧,有些失落,还有些气愤,一天都提不起精神。
直到他给父母打电话拜年的时候,心情才好了起来。他爸爸在电话里抱怨他不写信,说邻居问起来都没面子。他只好答应立刻就写,省得老爷子扯开了讲。新到一个单位,还真有的写,他在信上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换了个工作,余下的笔墨都用来夸奖新公司了。
这家公司地处渥太华西部的尼平高科技区,占地面积很大,有公司自己的免费停车场。办公室的空间也比他以前所在的那家公司大,虽然没有了咖啡店,但公司有自己的厨房和餐厅。厨房提供咖啡在内的各种免费冷热饮料,还有一台爆米花机。常常正上着班,就有爆米花的香味儿传来。不管是谁爆的,你只管循香而去,满满装它一纸袋,再到旁边的饮料机接一杯可乐,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悠然自得,边吃边工作。最有人情味儿的,恐怕要算公司的卫生间。曹嘉文惊异地发现,每个卫生间里,居然都摆着好几种计算机杂志。一句话,回家的感觉。他有些喜欢,又有些拒绝,他已经被这些似是而非的家的感觉吓坏了。跟何芳在一起时,曾经有过家的感觉,跟苏南也曾经有过,然而,这些模拟的感觉终究代替不了真正的家。人们抱怨网络虚幻,真人实演又如何?寻觅的过程是彩排,彩排的是不可重复的生活,理想是剧本,生活是演出,可惜这演出常常跑题。导演似乎是自己,自己其实不过只是一个见证。
他上班的第二周,公司派他去一家专业培训公司学习项目管理。培训是员工福利的一部份,公司在培训上投入很大,员工每年的培训费用有的甚至超过了本人年薪的五分之一。曹嘉文没有料到培训会那样昂贵,三天时间居然花掉公司将近两千加元。他也没有料到培训会那样紧张,培训讲义准备得非常详尽,讲课的进程具体到了小时,教师不停提问,虚拟若干情景,训练学员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每天早晨,培训公司提供免费的欧洲大陆式早餐,来上课的十几个学员就有机会在课下聚在一起。学员有来自私人公司的,也有来自政府部门的,大家都苦笑着摇头,说课程好,教师也好,就是时间太集中,内容太多,吃不消。三天下来,累个半死不说,最后还要参加考试。曹嘉文来到加拿大,第一次感受到紧迫的压力。
回到公司,他立刻被派去负责一个项目组,开发一种通用的报表软件。这种软件提供万维网与数据库的接口,是一种基于浏览器的应用软件。他细心感受这个团队的精神,开始小心翼翼地融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太快让人反感,太慢让人小看。他把握这个尺度很精到,一切以工作为核心,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组员的工作负荷,紧张而有秩序,一种他喜欢的氛围和节奏自然而然地形成,他的威信逐渐树立起来。
慢慢地,他发觉自己投入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发觉自己以前的说法需要修正。他曾经不止一次对别人讲,加拿大人的日子悠闲自在,根本不需要加班。
60
下班了,苏南还不想立刻回去。她走进楼下的咖啡店,拿月票去柜台上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咖啡店的生意是做给上班族的,这个时间顾客很少。她坐在一个角落,慢慢啜着香浓的咖啡。店里新插的迎春花黄灿灿的,与窗外泛青的枝条一起营造出初春的和煦。春天是一个蠢动的季节,记忆也如过冬的蛇苏醒过来。她习惯性的转转杯子,仿佛曹嘉文就坐在对面,穿一件土黄色的衬衣,打一条同底斜格的领带,胸卡上的名字清晰可见……
沐浴在将落未落的阳光里,她可怜自己,也可怜曹嘉文。他的生活,是一个孤立的城堡。她的爱情,只是城堡可有可无的访客。也许,他选择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平淡的生活。他因此而免受伤害,但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
隔三岔五,苏南总能接到曹嘉文的电话,她总是静静地听,间或也像局外人一样插几句话。她发现曹嘉文打电话的语速逐渐加快,想必是现在工作忙,赶进度赶出来的毛病。于是她有一次说,你整个人变得比网上还浮躁。他不同意,说生活节奏快可不是浮躁。苏南倒也同意,说她那里的节奏也快了,保罗被换掉了,又来了一位中国同事。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清闲,现在每天回到家里倒头就想睡觉。曹嘉文恍然大悟:“我说呢,最近你打电话声音放得那么低,原来隔墙有耳啊。”苏南笑一笑:“所谓‘三米之内,必有知音’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到处都是。”
路易再一次对阿米莉尔爽约,说好去农庄吃枫糖又临时变卦不去了。阿米莉尔脾气再好也免不了抱怨几句。自从她知道苏南不再跟曹嘉文来往,就有了同病相怜的闺中知己,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又近了一层。两人一合计,干脆她们自己去玩儿好了。
早春季节,草木渐有绿意,冬雪未消,春雪又至,正是制做枫糖的好时机。一路上,阿米莉尔情绪高涨,指指点点,给苏南讲枫糖的故事。她说你别以为枫树红了一秋就没事儿了,许多枫树都可以用来采集树汁,熬制枫糖浆呢。苏南说公园里枫树多了,难道割开就能采集吗?阿米莉尔笑呵呵地说,你什么事情都喜欢抬杠,从来不肯输嘴,曹嘉文吃过你不少苦头吧?苏南苦笑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提他们,接着说枫糖!阿米莉尔自知犯规,吐吐舌头,一本正经地说,枫糖是北美印地安人的传统食品,他们的祖先把枫汁叫做“甜水”,“甜水”和鹿肉一起煮来吃,据说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先吃还是先玩儿?”到了农场停稳车,苏南转脸问阿米莉尔。
“当然先玩儿!玩不动了才去吃。”阿米莉尔扮个鬼脸。
她们先去看了牲口棚,在兔舍前面停留的时间最长,然后跑到堆满高高草垛的大仓房荡了一阵秋千。荡累了,她们就坐上马拉雪橇在枫林里穿行。望着林间茫茫的雪道,苏南不由想起曹嘉文几次来电话约她去滑雪,她都硬着心肠没有答应。报复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享受快意的时刻,自己的心也遭割锯,正如眼前被切开的树干和一只只挂在树干上承接枫糖浆的桶,枫糖是甜的,代价是树干上不可复原的刀口。
雪橇停下来,赶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大家可以随意在林中走走,请务必在十分钟之内回来。苏南和阿米莉尔嘻嘻哈哈,跟别的游客一起在雪地里乱走,阿米莉尔一会儿跑到挂着桶的枫树前看看,一会儿大声叫着苏南,开心得要死,苏南感染着她的欢快……
她们一回到农庄,就去吃现场熬出来的枫糖。苏南特别喜欢的一款,是用枫糖做成的棒棒糖。一个戴眼镜的老妈妈灵巧地把糖浆沾在棒头,手一转一转的,便转出糖球,然后在洁白的雪堆里打几个滚儿,冷却压扁。这棒棒糖非但制造时赏心悦目,还有个雅致的名字叫作“白雪太妃”。苏南自然而然联想到《红楼梦》里妙玉煮茶用的梅尖白雪。
两人兴致勃勃,也不节食了,面对丰盛的农家午餐,毫无顾忌,直吃得红光满面,满嘴流油,语速都有些减慢。这是圣诞节以后苏南难得高兴的一天,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恐怕这是真的。
圣诞节过去很久了,新年也过去很久了,又是人间四月天。苏南和曹嘉文的关系仍很微妙,曹嘉文不打来电话,她绝不主动打过去。曹嘉文打过来,她就心平气和接起来。虽然有悖于礼尚往来,却已经是一种生活的习惯,他们疏远了亲近,冷淡了热情,却又丝丝缕缕,若断若续,正如这暮春的雨,淅淅沥沥,叫人捉摸不定,预测不了,揪着人的心。
61
曹嘉文忙碌一天,下班回到家里,发现老万在电话留言机上留言要他回电话。他马上给老万打回去电话,抱歉地说:“最近忙得一塌糊涂,都没跟你联系。”老万笑呵呵地说:“知道你忙,我这边事情也很多,春节我们都没功夫庆祝一下。这个周末有空吗?过来聚一聚?”曹嘉文一想,果然很长时间没有聚会了,看来有闲也是一种财富,朋友也是一种奢侈,一个人真正做到随遇而安,享受生活也真不容易。他最近象绷紧的弦,经老万这一个电话,一声“聚会”,忽然被放松了。他感到极其疲倦,也感到极其亲切,打起精神问:“又是什么借口?”老万抑制不住兴奋:“双喜临门!老婆生儿子,新房子交工。”曹嘉文听了大为振奋:“恭喜恭喜!弄璋乔迁,都是大喜事儿。怎么不早说?我也帮帮忙。”春风得意的老万说:“谢谢!你自己那么忙还帮什么忙?这里生个孩子简单得很,我都帮不上忙。搬家嘛,怕太太累着,请了搬家公司,所以也不用帮忙。”
想着老万给他看过的房子蓝图,曹嘉文说:“你喜欢热闹,新房子又大,准备请不少人吧?”“不会很多,主要是老朋友。”曹嘉文调侃道:“老朋友也不会少啊!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中文报上期期有你的广告。今非昔比,再不会计较客人带的菜少了吧?”老万也想起元旦聚餐的情形,自己和曹嘉文那时的情形虽算不上潦倒,却多少有些窘迫。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老万不觉呵呵笑道:“我要是计较,早不请客了。话说回来,我这生意还不多亏朋友们帮忙?”曹嘉文也不由想起老万刚从国内回来时说的“条条道路通罗马”,十分感慨:“那也难得你性情豁达,认准了一条路,一直走了下来。”在他看来,老万的成功既不容易也不偶然,多年的专业训练,使老万具有超人的敏锐和恰如其分的谈吐。浑身的书卷气,文质彬彬的形像,很容易给人信任感。这一年,磕磕绊绊走过来,老万摸索出许多成功的经验,和国内的联合也实实在在,赚了钱,出了名,在华人圈子里已经小有影响。
老万关心地问:“上次我们通电话,你说苏南还是躲着不见你。你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你带她来?还是我帮你请?”曹嘉文的情绪立刻低沉了下来:“圣诞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她不说聚也不说散。其实,不论聚散,早些说开了对她更好,我有时候真为她着急。我是已经离过婚的人,拖下去也没什么。”老万不以为然:“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一点?别看她表面上不着急,其实她一定也在思量、权衡和裁夺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呢?是不是还对她当时的大吵大闹耿耿于怀?”曹嘉文坦率地说:“这倒用不着遮遮掩掩,我们的确都看到了对方的缺点,却又都不忍割舍以前的那一点儿动心。系铃的是我,解铃的却注定是她。我一直努力重修旧好,她却始终拒人千里之外。”老万心里直替他们惋惜,曹嘉文和苏南看上去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说:“你们这么拖着真不是办法,既然你们都舍不得对方,那还闹什么?又不是小孩子。我试试客串居委会大妈,帮你们调解调解吧。必要的时候,你姿态高一点,诚恳地认个错,作个保证,也许就没事了。”
接到老万的电话,苏南有些意外。都生活在国外这么久了,曹嘉文怎么还使用国内找领导、找妇联、找工会的方式?这本来是非常个人的私事儿,怎么可以随便跟老万说?看来曹嘉文连这点儿基本的西方文明还没有学会。她不禁有些恼怒,这恼怒促成了一个决定,而这决定她本来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太轻率了?她问自己。
老万家的聚会人数不算多,不过曹嘉文到达的时候,单是客人送的吊兰老万就收了好几盆。大花瓶里插着的鲜花也越来越多,争奇斗艳,热闹非凡。聚会的主角自然是老万刚满月的小儿子,不管家里吵吵嚷嚷,小家伙睡得无忧无虑。老万太太走到哪里,就把装他的篮子就提到哪里。大家对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真心真意、毫不吝惜地说着吉利和祝福的话。
门铃响起,又有客到。老万去开了门,门口赫然站着微笑的苏南。曹嘉文的心象断了线的气球,倏地升上高空。他目不转睛盯着苏南,只见她身穿一套烟紫色薄绒两件套,进门先把外面的一件无领长袖开襟挂起来,只穿里面一件高领无袖,配一条前面开叉的灰色长裙,腿上穿灰色透明丝袜,背着一只鹅黄色的小皮包。曹嘉文没见她穿过这套衣服,却又偏偏眼熟,猛然想起还是在圣诞节前大减价时候,他和苏南一起去丽都中心买的。苏南略瘦了一点儿,却愈见清秀,眼睛显得更大,肤色显得更白。不过淡淡的晚妆下,一丝倦容却逃不过曹嘉文的眼睛。苏南大方地与曹嘉文握手打过招呼,就一头扎进太太们堆里,不再理会他了。曹嘉文无可奈何,走过一边喝闷酒。别人跟他说话,说不了三五句他就没话了。他恍若无人,象一只被遥控的电兔子,苏南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他,以致于好几次差点儿撞到别人举着的酒杯上。
苏南却看也不看曹嘉文,只顾和身边的女士们说话,大有要走出某种阴影的味道。这阴影与其说是曹嘉文布下的,还不如说是她自己投放的。开始的时候,拒绝出于愤怒,到现在,愤怒产生于拒绝之后,这愤怒和原来的愤怒不同,这愤怒是针对自己的,责备自己的容忍,也责备自己的软弱,还责备自己的优柔寡断,更责备自己心中生生不息的眷恋。她全然不顾曹嘉文双眼高频率的跟踪扫描,听几个母亲大谈怎么教孩子学中文。老万太太深有体会地说:“教也白教。孩子没地方用中文,只靠每周一次去中文学校,学的倒不如忘的多。”
养小白鼠的医生一家,这一次只来了白鼠太太。她完全赞同老万太太的话:“对呀!中国小孩儿和中国小孩儿在一起,也讲英语。这样下去,别说要他们写中文,就连说中文都成问题。可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中文和英文都好?”
苏南忽然插嘴说:“你们到底准备让孩子以后在哪里生活呢?”
“当然在加拿大啊!要么美国。”老万太太脱口而出。
然后大家才有些回味过来苏南的问题。出国的人,很少不打孩子的旗号。都说自己出不出国无所谓,千方百计出来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孩子生活在这里,遂了大人的心愿。可孩子们多半再也不会回到中国去生活了,他们何必要费那么大劲儿学中文?有意义吗?英语和法语已经够他们应付的了。上学是外语、电视节目是外语、小孩子之间的玩耍还是外语。跟同学相处的时间比跟父母亲近的时间多得多,中文对于他们,正像他们对于父母,越来越遥远。养小白鼠太太叹息说:“孩子大了不好管。这不,上星期自个儿把头发染黄了。他爸心情不好,话说的也难听。他说你不在乎那颜色,你妈还要面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血儿?儿子也不干哪,他说照你这么说,现在国内遍地都是混血儿了。你落伍没什么,别侮辱我妈!要不是我拉着,父子俩还不得打起来!”
大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同时拥有两种文化。这种企图自己都实现不了,孩子又怎堪重任?大人的职责是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是子孙后代的义务。然而,他们忘记了,文化是根植于传统的,传统离不开孕育它的土地。坚持与生俱来的传统,又走在别人的土地上,结果只能是孤独。这孤独可能很凄美,但注定不会有结果,两种传统相互抛弃相互扼杀远比相互接纳相互扶植来得容易。
苏南问起养小白鼠太太家里的近况。她说医生还在养小白鼠,她自己已经从计算机培训学校毕业,找到了一份ORACLE程序员的工作。现在虽说年薪还不算太高,但毕竟步入白领阶层,反倒是医生心情很糟,没事儿就喝闷酒,也不愿出来与别人交往,觉得抬不起头。他们的儿子已经上了高中,英语说得比医生好,医生不高兴的时候就坚持要儿子说汉语。结果有一次儿子顶撞了他:“别老说你们出来是为了我,我压根儿就没有选择过。你们自己放弃了中国,现在凭什么要我说中文?如果说爱国,你们干吗熬着盼着要入加拿大国籍?”
听了她这番讲述,大家一时竟讲不出话来,似乎也回不过神来。觉得难受、难堪、难以应对,一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各自走开去找吃的喝的。
曹嘉文总算找到机会走近苏南:“你最近好吗?好像瘦了一点儿。”苏南笑一笑:“还好,瘦一点儿是女人的福气。最近我工作很忙,你呢?”曹嘉文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看看宾主几乎都集中在家庭活动室和厨房,起居室的沙发空着,就用眼神示意。苏南也不拒绝,跟他走到那个角落坐下。
苏南不再躲着他,曹嘉文感到十分高兴,说话也变得轻松:“你忙得厉害,这我知道。你看我们见这一面多不容易?”苏南知道他说什么,避重就轻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热闹,乱哄哄的。”曹嘉文紧追不舍:“和一两个朋友在一起,不能算乱。”苏南理理头发,按捺住略为慌乱的心情,镇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我在加拿大呆很多年了,并没结交什么朋友,我是个单调乏味的人。”她的目光里,看不出怨恨也看不出欢迎。
苏南此言一出,正值曹嘉文最敏感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是苏南甚至不把他当朋友,挫败感倏地蹿上心头。他皱皱眉说:“那件事情过去很久了,而且事情的真相也许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苏南知道迟早回避不了这个问题,这也是她为什么最终接受老万邀请的原因。也许,她和曹嘉文之间是该有个说法了。说也奇怪,面对面的时候,她的词锋总是出奇地犀利,跟电话上的淑女形像截然不同。她不再躲闪,笑笑说:“难道我的眼睛欺骗了我?”曹嘉文自知理亏,抢着说:“我不是向你道过好多次歉了?再说,我以前也结过婚,你并没有在乎我有过其他女人啊。”苏南神情严肃起来:“有些事情道歉是无法挽回的。你别偷换概念,我不在乎你离过婚,但你选择了我,就不该也不能再去招惹其他女人。”曹嘉文恨不得指天划地发个誓,但想想却没有什么誓言好发,只好软弱地说:“可是,我认识何芳在认识你之前啊。”苏南的火腾地一下冒起来,话冲口而出:“上床也是她在前吗?我想是,所以我退出。”曹嘉文叹口气说:“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南冷笑道:“天底下的男人都会选择放纵,然后逃避责任。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难怪你口口声声不要结婚,原来你要的是这种自由!你要自己来去自由,却要爱你的人象小鸟一样守候在笼子里,随时恭候你随机的恩宠,还不能过问你外面乌七八糟的事情。曹嘉文,你多潇洒啊!嘿嘿,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这就是爱的魔力?还是你以为你具备这样的魔力?”曹嘉文急道:“你不能这样冤枉我!我根本没有那样想。我现在愿意和你结婚!”
苏南怔了一下:“这是你说的?你这么固执的人居然肯改变主意?算了吧,开什么玩笑!跟你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曹嘉文面孔涨得通红,把身体倾过去说:“苏南,我是认真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忽喜忽悲,难舍难离。我想明白了,我们是相爱的!都是我说不愿结婚的那些混帐话把我们害成现在这样。假如没有这些念头从中作梗,我们不会彼此猜疑的!你对我非常重要,嫁给我吧!”苏南抬起清秀的面庞,凝视着他,颤声问道:“这是你的求婚吗?”曹嘉文肯定地点点头。苏南的眼睛亮晶晶的,眼泪打着转,终于没有落下来。她轻轻说:“谢谢你,我总算等到这句话了!可惜你说晚了,我不愿意了。”说着疾步走出去,进了卫生间。曹嘉文忽地站起身来,立在当地,大脑失去了思考,一片空白,眼前一遍一遍全是苏南噙着泪水一闪而过的那个瞬间。晚风撩起窗纱,吹动茶几上浮在水中的蜡烛,人声笑声从厨房那边传来,还有婴儿咿哑的啼哭。
很奇怪,每次聚会都被人无端品头论足的方海伦,这次居然没人提起。
62
曹嘉文很快租到一套两卧室的公寓。他的东西不多,租了一辆卡车,叫组里的同事中国人小张帮着抬了家具,很快就安顿好了。搬进去之后,他打电话给苏南,把自己的新地址和新电话号码告诉她。苏南显然准备不足,一张口,就问他怎么越搬越搬远了?曹嘉文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含糊地说:“远近没关系,有事儿要帮忙,你随时来电话!”听了他相当得体的回答,苏南在电话那一端闭上双眼,缓缓地说:“就是说,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会来电话吗?”曹嘉文听这话说得比他还含糊,仿佛蕴藏着什么暗示,又仿佛表明她是被动的一方。他心中老大的不以为然,就有些负气地说:“我这搬家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最初还是你先提出来的。你一直不肯原谅我,我们大概永远无法搬到一起了,我只好自己搬了。”说罢又恨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疯话,不是找苏南的骂吗?苏南要是好脾气,他也未必舍得就这么结束。苏南半天没说话,到底也没有骂过来,末了只说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挂上了话筒。曹嘉文抹去悄悄流下来的眼泪,直骂自己不争气。
电话那一端,苏南在默颂《圣经》上的句子:“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曹嘉文看看墙边立着的简陋家具,房间显得愈发宽敞空旷。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两只鸽子在阳台上躲雨,“孤独孤独”地叫。曹嘉文反被逗乐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曹嘉文随后给老万打电话报告搬家的消息。老万一听是曹嘉文的电话,立刻兴师问罪:“怎么聚会过了就再没消息?是不是跟苏南和好如初,乐不思蜀,过河拆桥啊?”老万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儿话,根本不给曹嘉文插嘴的机会,最后他笑呵呵地说:“曹老弟,你那苏南好难请啊!你可欠我人情。”曹嘉文这时才来得及说:“多谢了!桥很好,但还是过不了河,因为没有彼岸了──我是说我和苏南彻底没戏了。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老万叹口气:“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这一点小意外都承受不起?”
曹嘉文想过了,结婚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比一个人单独生活更容易,抵抗外界灾难和打击的能力更强。在这个社会,人最原始的那点儿本能变得不重要,变得可有可无,变得可以买一个塑料人替代,或者用五花八门的娱乐挤跑。他和苏南,也许是因为各自太独立了,人格独立经济也独立,一方不依赖另一方完全可以很好地生活。他们不象贫贱夫妻那样休戚与共,也不象同桌读书的小夫妻那样共同拥有简单而纯真的往事。
老万听他情绪低迷,不想再刺激他,急忙转移话题,问他搬了家请不请客。曹嘉文说他又不是买房子,再说也没几个朋友好请。老万问他房子的情况,他说租的是一套双卧室公寓,准备尽快把儿子接出来。老万说他要是闷得慌,就常到家里来坐坐。曹嘉文说他已经打搅太多了,不如哪天请老万过来,到公寓楼下的饭馆吃个晚饭,喝喝酒,聊聊天。老万当下表示没问题,定好了时间,两人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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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这天下班早了一点儿,曹嘉文不想直接回公寓,停好车,独自走到河边散步。草木的芬芳荡漾在空气中,微风吹皱水面,打碎桥的倒影,垂柳依依,一群鸭子拖起长长的涟漪,在水面游过,一直游进他的记忆。苏南蹲在岸边喂鸭子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嘻笑声也在耳边,他无心再走下去,返身回了公寓。
从一叠广告、账单和来信中,他意外地捡出一封何芳的来信,从邮票上看,是从美国寄来的。他急忙打开,信头有几行后加上去的小字:“这封信几个月前就写好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耽搁了没有发出。今天整理文件,又翻了出来。该是你的还是你的吧,我这就给你寄去。我现在的情况很好,我的新公司已经走上正轨,还是生产光纤通讯产品,另外,我已经开始投资房地产。”
信的正文却是元旦过后不久写的。信中说:“我终于决定了,我的公司已经彻底卖给了FSC 。我忽然很有钱,也很有闲。我已经在朋友和客户的帮助下,在美国注册了一个新公司。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我和汤姆正式分居了,孩子他带,我付一半抚养费。根据安省的法律,申请离婚可以有三种理由,第一种就是夫妻分居一年以上。我到美国以后,我和他应该更有时间考虑我们之间的问题。假如最终还是要离,那谁也没有办法。关于孩子的抚养权、探视权和赡养费我不会和他争。”
“这一切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我觉得愧对你和苏南。我们都是过来人,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总算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合适不合适比相爱不相爱更重要。你和苏南都是脚踏实地的人,你们会幸福,我祝福你们。”
阴差阳错,事过境迁。曹嘉文拿着这信,站在窗前,面对西下的夕阳,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信也象夕阳,早先是温暖的,现在却连一点儿余温也难以挽留。这信来早一点儿,也许几个人的关系会更加复杂,纷争也会更多。但也许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得简洁也未可知。真不知是不是应该感谢何芳当时的迟疑。其实,这些细小的外因无非是一洒味精,生活的汤并不会因此而变浓。何芳的事业至上,苏南的不肯原谅,大约都不能与自己的生活相容。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找到真正的相容?
尾声
周末,曹嘉文去中国城买菜。免费发行的几家中文报纸,都在头版头条转载了英文《渥太华日报》的一条消息:著名糖业大王阿库德先生年轻美貌的妻子昨日因精神失常裸奔街头,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阿库德太太本名方海伦,三年前在中国与阿库德先生结婚。目前,阿库德太太的情绪仍然很不稳定……
生活的好坏有时是可以选择的,生命中的偶然却不能。过度的繁忙,过度的舒适,繁忙中的无助,舒适中的孤独,渐渐湮没了生活,生活不再真实,真实失去了感觉和判断。
曹嘉文驾车开过街心花园,草坪上,鸽子不时从空中落下,挤挤挨挨,在温暖的阳光下觅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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