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太华。狂风。暴雪。奇寒。
本来今冬暖和,迟迟没有下场像样的雪,就连习以为常的白色圣诞节都没有等到。我不是冰雪迷,不下雪刚好,偷懒少铲几次雪岂不美哉?谁知心下窃喜尚存,新年一过大雪就来了,而且来得声势浩大,铺天盖地。
城市的气候越来越极端,冷便刺骨、热便酷灼、雨便倾盆、风便掀屋,仿佛所有的天象都变得棱角分明。不过全球气候都在变坏,既然住惯了这里,那就随遇而安吧。
二十多年前初到加拿大的第一个圣诞前夜,天上缓缓飘着鹅毛大雪,雪花融在脸上痒酥酥的,让我满心欢喜。先跟孩子堆雪人,然后搭圣诞树和包礼物。第二天礼盒节的凌晨早早起床,不顾严寒,穿过雪地、穿过黎明前的黑暗,去“未来商店”排长长的队,抢购一年中价格最低的家用电器。对我而言,这个严肃的宗教节日,从来都是在欢乐的商业气氛中度过的。
这个世界变化快,“未来商店”给自己的未来开了个玩笑,没几年便经营不善,关张大吉了。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从前几代人才能经历的科技更新换代,什么都在日新月异,唯有漫天的飞雪始终是加拿大的标配。
俱往矣,不去讲购物的往事了,那些年抢购来的电器,都是昙花一现,如今连个残渣都不剩。倒是多年前买的那一台笨重的二手铲雪机,年年派得上用场。
推铲雪机很费劲,并不比手工铲雪轻松多少。它用旋转的叶片卷起地上的雪,从一个粗管子中扬飞出去,扬到车道两旁的雪堆上,所以叫它为扬雪机可能更贴切些,而英文直译则是吹雪机。雪堆垒到一定高度,手扬就比不过机器了。问题在于有时雪干,有时雪湿,并不是所有的雪机器都能扬,很多时候还得靠人力。
最糟糕的是,铲雪机的发动机很难点火。在零下二十度以下的气温中,别说用拉绳启动,就是电启动也千难万难。吭吭吭、噗噗噗、突突突,一阵震耳欲聋的乱响之后,它仍然还使着老爷车的性子。有这功夫,手铲也清完半个车道了。后来总算找到窍门,启动不那么费劲了。但是,遇到市政铲雪车封门的雪坝,铲雪机又不灵了,因为雪坝中有很多冻结的硬雪块。铲雪机虽然有很多档位可供选择,但遇到湿厚的雪只能用最慢的一档。用力向前推,前面的铲厢会高高翘起。这时候牛顿的万有引力也失灵了,无比沉重的铲雪机居然要越过雪块,冲上雪坡。又忽然间,机器还在转,扬雪口却不出雪了。一检查,原来卷轴的固定螺栓别不过雪块被扭断了。
曾希望铲雪机彻底坏掉,那样就可以直接雇用铲雪公司,省去自己动手。入冬前整条街约有一多半住户都插有铲雪公司的标志杆。其实从标志杆的多少,大致能看出社区住户的年龄段。最初搬到这条街上时,满街跑着三、四岁的小孩子,喧闹声整日不断,一家家都是年轻的父母,朝气蓬勃。那时可没几家用铲雪公司,只有很少几户插着铲雪标志杆,比如路口平房里住着的老人家以及转角处住着的非洲某国女外交官。
我这个铲雪机很是古灵精怪。自从我心中萌生出让它坏掉的想法,它就表现得格外出色。螺栓不再断了,也不冒黑烟了,启动也基本上一次成功,雪坝没它还真不好对付。其实我不用铲雪公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冬天不能去户外,有些零打碎敲的爱好,还需要在车库里鼓捣,所以车总是停在外面的车道上,这样显然会妨碍铲雪公司拖拉机的正常工作。
忙碌一天,可以下班了。疫情之后居家办公,上下班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把单位的电脑丢在一旁,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就算下班了。
外面落着雪,我惬意地歪在沙发上,划划手机,看看视频,煮一杯咖啡,趁闲小资一会儿。因为我知道,雪停的时候,端咖啡杯的小资就不见了,只剩下挥锨的蓝领。
其实铲雪真的不算什么事,对于我这种懒得去健身房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锻炼。雪大的时候,不妨多出去几次,每次少铲点,都不用开机器。如果等雪完全停下来再去铲,遇到雪量大肯定要费老劲了。
不居住在这里,也许很难想象渥太华铲雪的完整场景。那可真是一场对体力、耐心乃至脾气的考验。
市政会根据天气预报提前发出通告,规定某个时间段街上不准停车。据说每年仅此项罚款就能让市政府的财政松一口气。
下雪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城市便被白色覆盖了。市政的铲雪车还来不及光顾社区的小路,铲雪公司的小拖拉机也还没有出动,地面上悄悄积起了厚厚的雪。这时候居民出车最困难,稍不留神就会陷在雪辙里,车轮飞快地呜呜打着旋,不论什么名牌车,排气管一律喷出浓浓的黑烟,油门即使踩到底也还是开不出去。低矮的轿车成为大多数受害者,难怪加拿大人买车首选SUV。
街上开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恍若冲来千军万马,震得房子都在颤抖。望去窗外,各家铲雪公司五花八门的小拖拉机出动了。驾驶员辨认出自家的标志杆,闪着灯,开始进进出出,仿佛街上一下子钻出来无数无厘头的土拨鼠。推土机式的动静最大,驾驶员把车开近车库门口,咣当一声放下铁铲,倒车将雪刮出车道,再铲起来倒在相邻两家之间的空地上。而扬雪式的拖拉机更为灵巧,跟我的小铲雪机原理相同,只是个头和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好吧,我穿戴整齐,套上防滑鞋套,也去铲雪。花上个把钟头,出一身臭汗,把车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回家暂且休息。
为什么说是暂且?因为市政的铲雪车还没来,重头戏还在后面。我们的街区比较隐秘,所以市政的铲雪车总是来得很晚,有时甚至要过了午夜。
我不耐烦地等待着。昏昏沉沉间,又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终于响起,巨大的市政铲雪车沿着街道来回各走一趟。铲雪车有两个大铲子,前面一个大的,把马路上的雪斜斜推到路边,而右侧那个小一点的铲子,天衣无缝地再把这些雪顺着各家门前的车道出口,准确无误地推成一道高高的雪坝,妥妥地封上门。安省人民不知抗议和咒骂过多少次,但多少年了,车声依旧,雪坝巍然。
铲雪坝比第一次铲雪更辛苦。很多冰雪凝结成的块垒被铲雪车沿着路边的雪堆切下来,推到了雪坝中。如果不及时铲走,太阳一照,表层融化后再冻起来就成了冰雪坝,还得动用镐头刨碎才铲得动。
再出一身臭汗,总算把雪坝清理干净。这恐怕还不算消停,因为市政的雪车也许第二天还会再来一次,给各家门口再筑一道坚硬的雪坝。加拿大本土最著名的汽配、工具和日用品大型连锁店,叫Canadian Tire,直译就是加拿大的轮胎店。有人利用英文单词的双义性,巧妙地修改成Canadian Tired,并配上一张铲雪后累倒在雪堆上的照片,意思是加拿大人累瘫了。
沿街望去,我总觉得我家的雪比别人家的多。先前以为是心理作用,后来才明白这不是错觉。房子大门的朝向和前院的宽窄,直接决定了铲雪工作量的大小。可惜这个秘密是我住进这所房子以后才发现的。从一个生活环境移居到另一个,确实有很多要向本地人学习的东西,生活就是课堂,经验就是财富。再买房子,我一定会挑选雪坝小的户型。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战天斗地告一段落。吐槽完毕再想想,冬天有个铲雪的爱好其实也不错,否则加拿大漫长的冬季更难熬。
(刊于《中国日报》2024-02-19 D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