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被一札旧信所攫。厚厚一叠,全部寄自美国。收信地址有的在中国,有的在英国,有的在加拿大。信封已经泛黄,有的还有破损,唯有信封上的墨蓝色英文手写体依然华丽如昔。收信人都是我,寄信人都是她——卡若琳·塔德(Caroline Todd)。
遥远的往事从变脆的信笺轰然扑出,恍惚间,逝去的岁月如无数电影怀旧场景掠过我的脑海。时间并非真的那般久远,不过也就三十来年。然而三十年足以使人成熟,也足以让人忘去许多往事。
信中的字句让时间飞速回溯,回到了那个知了静下来的夏夜。校园中飘浮着丁香花的馥郁,教室里盛满了年轻的欢笑。出国人员英语集训班结业了,照例要开一个告别晚会。谁都没有料到,外教苏珊竟会在晚会上播放她妈妈给全班学员的一段录音来信。那个年代卡式录音机是最先进的电子设备,别说微信,连电子邮件都没有。这盘磁带是苏珊的妈妈几个月前就准备好,远隔重洋从美国航空寄来的。
一定是为了照顾我们的听力,苏珊妈妈在录音中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缓慢清晰。她说苏珊告诉她班里的中国学生都是青年教师,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是朋友。她希望苏珊的朋友也能成为她的朋友,她希望了解中国,欢迎大家与她通信。班上不到二十名学员,我至今不知道多少人给她去过信,或许只有我,数天之后跟交作业一样冒冒失失寄出一信。
很快,我收到了生平第一封海外私人来信。漂亮的手写体,三页纸,一笔不苟,就像一份书法范本。那时卡若琳就职于美国南卡罗莱纳州一家帮助残疾人的机构,是六个成年子女的母亲。本该称她为塔德太太,可她让我按西方惯例直呼其名,而我们在家里称她为苏珊妈妈。我女儿出生时,收到了卡若琳的祝福。她寄来的一对绒毛玩具熊伴随了女儿很多年。女婴穿粉男婴穿蓝,过生日送小银匙,诸如此类的西方习俗,点点滴滴来自她的长信,对我日后的海外生活大有裨益。
许是长期从事助人工作,许是养育六个孩子激发出了她全部的母性,她的来信既有爱心又有耐心,通常是两到三页纸,最长达五页。这给我回信带来极大压力,生活平淡,英语水平又有限,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她却从不缺少素材,或者讲自己的一次聚会,或者说手头的一件工作,或者回忆一段往事,或者解释一种习俗,而写的最多的,是关于她写书的事情。她生在南卡长在南卡,对南卡州有着特殊的感情,她要把南卡写出来,介绍给世界上所有的人。为了这个愿望,她常在周末驾车出游,穿行于南卡州的城镇之间,于是我常常收到美丽的风景照片。
卡若琳的信里偶尔也会夹有她和家人的照片。其中一张苏珊骑着马,身穿马术服,英姿飒爽。她身后背景开阔,绿野如茵,是她和丈夫拥有的200英亩农场。英语班结束后苏珊与我再无联系,是卡若琳让我知道,苏珊回到美国后便突遭变故,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日。详情卡若琳没有讲,我也没有问。个人隐私,全看对方愿意让你了解多少,多余的好奇心是不需要的,有一份真心的祝福就足够了。
即便在我外出求学的日子里,卡若琳也一直与我保持联系。告别英伦那年,在牛津的一间小阁楼上把黑色方顶的硬帽子扔在一旁,给卡若琳写了一封信。当时秋色正浓,窗外的大学公园落英遍地,是收获的季节,又带着些许萧瑟。回顾几年求学的艰辛,我在信里不由随口感叹了一句:感谢上帝,我终于毕业了!她回信祝贺,末了淡淡地说,你能想到上帝,这很好。她从未跟我谈起过宗教信仰,但她将一生投身于社会福利救助工作,那份爱心甚至扩散到远在中国的年轻人。其心之善,其善之恒,不能不令我动容。
由于我的懒散与居无定所,与卡若琳的联系总是断断续续。认识她十多年后,移居加拿大,我才第一次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她非常高兴,立刻要了我的新地址,给我寄来她和好友西德妮合写的一本介绍南卡罗莱纳州的书。
这是一本凝聚她多年心血的书啊,多年以来,在她的信中频频提到去过哪些地方,拍摄了哪些照片。有志者事竟成,真为她高兴。
书中配有多幅我熟悉的照片,扉页上还有她和西德妮的亲笔赠书签名。我翻开版权页,看到已是再版。而这时,她不仅是六个孩子的母亲,还是六个孙子孙女的祖母外祖母。她们写书很辛苦,亲历各地,除了地理信息、名胜景点,还附有简评和图表。这本书至今还在亚马逊商城的书架上,评价甚高。
来加拿大搬了三次家,与她再次失去了联系。教皇保罗二世病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卡若琳。她在保罗登基不久访问南卡州时曾寄过我一个纪念封。上班跟同事提起,同事说你上网拍卖准能得个好价钱。我说我还是自己保存着吧,难得保存一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的人走进你的生活,轰轰烈烈,最终却只是一个过客。而有的人足迹轻轻,却难以磨灭。可是谁又不是过客呢?即便昨天的我,也是我生命中今天的过客。
我想我又该给卡若琳写封信了,只是不知道地址还对不对。她回信的墨蓝色手写体总能让我心情平静而愉快。她应该还住在美国南卡罗莱纳州,是知名的作家兼摄影家,也是苏珊的母亲。苏珊是我三十年前的外教,当年作为交换留学生前往中国读哲学,因为听不懂中文而偷偷哭泣,却教会我们听懂了英文。如今苏珊和她的家人像梭罗一样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她的农场就是她的瓦尔登湖。
苏珊离开中国后,我没有再见过她。而她的母亲卡若琳,我更是从未见过,或许这一生会见到的。
……
写完上面的文字,我不甘心,又从电子邮箱里翻出若干年前的电子邮件,尝试再次联系苏珊。两天后我收到回信,苏珊居然从垃圾邮件中捡回了我的信,她说她们的小日子过得很美满,但她的妈妈已经在两年前故去了,享年82岁。卡若琳,塔德太太,苏珊妈妈,你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发于《上观新闻》海外惊奇,2018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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