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君子动手——作家VS装修匠

生命到了某个阶段,生活稳定下来,人便产生了倦怠。这倦怠并非懒惰,只是对日复一日规律生活的漠然。我们习惯于朝九晚五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习惯于在安静的时间里写点东西,习惯于晚饭后和家人一起遛弯儿追剧、或与朋友隔空聊天,习惯于周末出去运动或是采买。这便是日子,我们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小结界中。

小结界是玄幻小说中的用语,指一方逻辑自洽的小天地。尽管小结界带给修行者诸多好处,但要想突破自我,终要走向更广阔的大世界。作为写作者,我们天马行空编造故事,可我们离不开现实,我们也有简单的生活,我们也希望生活能有所变化。车啊,房子啊,免不了维修和服务。每逢看到工人们工作时行云流水般的熟练操作,我都会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刻化身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自小受到的教育束缚着我:君子动口不动手。于是虽心向往之,却终未践行。

前些年家里准备装修地下室时,我决定自己施工,打破小结界!君子总算要动手了,我兴冲冲地跑到建材店买了一堆工具,然后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要申请建筑许可证和电气安全许可证,合法安全施工,而具体干什么以及怎么干都只有一个轮廓。那时还没有网上的视频教程,全靠翻阅技术书籍、细看产品说明书、请教别人以及自己琢磨。钉框架、通水暖、连电路、上墙板、安门窗、装马桶、接淋浴、贴瓷砖、铺地板、刷墙面……每一个步骤都不让人省心。辛苦了几个月,焦虑顺着汗水流走了,剩下的是欣喜。看着原先空荡荡的地下室逐步变成了规划有序的漂亮房间,心中充盈着满满的成就感。顺利完工后,请朋友们过来喝酒唱歌打台球,很是显摆了一番。其实这没什么稀奇的,加拿大人,无论本地人还是移民都一个德行,家家车库里一堆工具,谁家都有两把刷子。

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干上了瘾。大概有些人骨子里便有一种对机械和工具的狂热,看到一支枪是这样,看到一台相机是这样,看到一把电钻也是这样。我从小就对工人干活特别感兴趣。父母在大学工作,大学下属好多工厂和服务单位,有印刷厂、机器厂、高压馆、电工房、木工房、汽车队等等,分布在广阔的校园中。小孩子们在院里玩,总能遇到一些干活的场面。什么杠杆原理、动滑轮省力、四点找平之类,那时便有直观的经验。我看到过机器厂的工人用几根圆木铺在大木箱下面搬运大机器、用滑轮组吊重物,看到过电工穿上脚镫爬电线杆,看到过木工用电锯解木料、做板凳……每逢大扫除,我们就去木工房索要几脸盆木屑,把教室的水泥地面擦得锃亮。

干活上瘾连带出来的事情很多。首先家里不得安宁,地下室装完就轮到楼上了。地毯换硬木地板、厨房换柜子换台面、卫生间多了一圈LED灯、客厅多了格子天花板、后院多了几个花架……可是自家的活儿总是有限的,于是魔爪就伸向了朋友:你家地下室好像没装,要不要一起干?

到了加拿大,自己房前屋后干点活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当你听到“作家又去给某某家装修地下室了”会不会还是觉得有点怪异?说实在的刚开始我并不愿意搞得广为人知,一来怕被批不务正业,二来传统观念里,体力劳动者总是等而下之,心里有阴影。不过这件事一旦开了头,就像打游戏,拿起就再难放下,也像玩摄影打高尔夫球,整天想着更新设备。

第一家被忽悠成功的是球友老威,严格地说是他先忽悠我。他家女主人是我同乡。两家人相识多年,关系不错。他两口子是慢性子,开工以后,都得我催着干。他们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着急,慢慢来。尤其是老威,总是笑眯眯地说,我们这里夏天太短,要抓紧时间打球,天冷了再干活也不迟。可是他怎么就不明白我既想打球,也很想锯木头。

我要正常上班,给他家干活只能在周末。一早过去,叮叮当当干到中午,他家的狗就冲到地下室叫我俩吃饭了。女主人烧得一手好菜,经常还带着浓郁的家乡风味。我心想拖就拖吧,反正有美食,你们不着急,我也不着急。吃饭时大家吃得开心,聊得也开心。女主人说老威沾我的光,跟着提高了伙食待遇。我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大家坐下来,放下手机,好好说话的机会。

吃饱喝足,女主人领着狗去午睡,我和男主人继续干活。等狗再一次冲下楼,就到了晚饭时分。通常吃完晚饭就收工回家了,除非有些活计还需要收尾。如果没在他家吃晚饭,多半是三点前就收工,然后一起去打球了。

博士毕业的女主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社区闻人,本职工作的头衔赫然是“科学家”(Scientist),周末在中文学校教语文,同时还担任一个舞蹈团的团长。他们家装修地下室的最高要求就是要留出尽可能大的舞蹈空间,地板要舒适,整墙要装镜子,还要方便使用直播设备。假如当时能预知新冠病毒带来的影响,那么直播教学的设备应该搞得更完善些。除了舞蹈空间要大这一点之外,女主人没有其它要求,一切由男主人说了算。

想把活儿干漂亮,借用以前的经验最保险,不过人总是喜欢挑战自我,一味重复还有什么乐趣?老威也配合,我俩经常摸着石头过河。影院先来个嵌墙式长沙发,四十五度斜屋顶,躺着看电影,美吧?浪漫吧?可是钉完框架过了没几天,就觉得布局不合理,只好拆掉重做。头顶上一堆管道,要不弄个弧形天花板艺术一下?好,就艺术一下!

虽说如今都是电动和气动工具,真正使用体力的机会有限。但装修毕竟还是体力活,登高爬低、灰头土脸是难免的。以前总觉得工人最有力气,自己当了工人才发现使用粗重的工具之后,手指变得不听使唤,连带齿的塑料零食袋都撕不开,可见外科医生不宜亲自动手装修地下室。一整天对着天花板钉墙板抹泥,脖子就僵在某个角度了。装电源插座窝在地面,蜷在跪垫上拧螺丝活像一只大龙虾。贴瓷砖水泥干得快,要争分夺秒,风风火火没有片刻停歇。一天劳累下来,腰酸背痛不稀奇。但话又讲回来,去健身,不也是这效果吗?

一位动口不动手的朋友批评我把人家装修工的饭碗给抢了,我还觉得挺自责。可是遍布各个城市那么多的建材店里不是挤满了自装修的顾客吗?梭罗《瓦尔登湖》的开篇就是经济篇,经济账不算不行,加拿大的人工昂贵是不争的事实,技术工人短缺也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城市中也不会涌现出那么多自装修爱好者。电力安全局ESA认真审核的多半是自装修的用电情况,而持照电工干的活很多时候都免检。如果自己有能力,又能省钱,还有乐趣,那么何乐而不为?

自己动手自然需要购置工具,专业工具价格不菲,而且买来之后顶多使用一两次,性价比着实不好。因此我一开始买了些入门级的工具凑合,需要特殊工具就去租借,但租金也不便宜,租个三四次,差不多够买下来了。工程过后这些工具长期闲置在家中的某个角落,若不再次利用实在不划算。不过等有机会去折腾别人家房子的时候,其中一些初级工具就不够瞧了。这倒不是矫情,比如一把趁手的电钻加一盏明亮的头灯,可以节省大量的电器安装时间。又比如台面式瓷砖切割机,靠手持推送,切好切坏全凭经验和运气,而精度为三十二分之一英寸的悬臂式切割机,自然会切得更精准,而且没有毛边。有些专业工具的价格要说也不算很离谱,但体积太大,寻常人家没地方存放,所以还是不得不租借。说到工具设备,其实付出的不只是金钱,还有时间,掌握新设备需要学习,需要实践,这样才能慢慢转化为专业技能。人越来越有经验,工具越来越专业,活儿当然越干越好。

事情这时戏剧性地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有人开始转弯抹角找上门来,我自然要推脱,说自己又不是专业装修工,只是兴趣所在。可人家说是某某朋友介绍来的,说现在的装修市场太火,没人愿意接他的小活儿,帮帮忙呗。

这样的忙帮多了之后,心态便有了微妙的变化,感觉自己已经从一个票友悄没声地进化为一名装修师傅。正如一个人告诉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到了最后他就是一个好人。以前为了素材真实,往往要去采访别人、体验生活。装修干多了,便产生出更多的感触。以往体验生活,多是浮在浅表的层面,怀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只有当我进入这个行当,去跟客户讨价还价,满足他们形形色色的需求,而又不在经济上吃亏,才真正懂得生活的不易。有时也很矛盾,比如一份小活,预计三天收工,不料遇到特殊情况,六天还干不完。这时到底是要跟客户计较呢?还是将损失默默自行消化呢?多跑一趟就多耗一次油,时间成本则更高。我就安慰自己说,装修师傅也有吃亏的时候,不必太在意。

即便穿进别人的靴子里,我也还是我自己,这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我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写作身份,正如装修从业者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润一样。或许,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修行,让我把目光从象牙塔拉回地面。地气润泽了我的眼眶,我的视野仿佛也变大了一圈。

其实不论哪种身份,我感兴趣的都是在这些大大小小工程中遇到的人。他们有的性情豪放不拘小节,每次就是给我开个门,最后付个款,似乎我干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有的喜欢聊天,我一边干活,一边还得跟他谈天说地。有的则挽起袖子和我一起干活,苦活重活抢着干,迎来送往每次都帮我搬沉重的工具箱。我常跟他们讲,我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我一定设法做到自己的最好。有时看似容易的小工序其实很难,只能尝试再尝试,直至做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事实上无论做什么事,尽管尽心尽力想要做好每一个环节,但很多时候并不是你有心愿便一定能达成。时间就在这样的追求、失败和成功中不动声色地流逝,要学会该放手时就放手。就像在墙板上抹泥,一抹子过去,似乎还有一点瑕疵,于是再加一抹,而这新加的一抹往往就把近乎完美的前一抹破坏,只得从头再来。反反复复,没有穷尽。其实也像写文章,差不多的时候,你会觉得该收尾了,但究竟哪一句哪一字收尾最好,谁也说不准。画油画也是一样,谁能说得清最后的那道笔触是不是多余?完美似乎就在这取舍之间。 各人的修行之路不同,我之爱动手,不亚于我之爱动口。我只希望简单而诚恳地写下自己的生活。我生活中多了一份爱好,社区中多了一个会做装修的作家。我也不知道对这份爱好的热情会持续多久,因为我一直在跟自己说,这个工程一定是最后一个,我要多务正业!但这个新的身份标签确实带给我非常奇妙的体验,至少它让我的生活多了些乐趣,少了些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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