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牛津:撑一支长篙

文/笑言


  
  和风轻拂的午后,撑一支长篙(gāo),驾一叶扁(piān)舟,在牛津的查威尔河(River Cherwell)上约几个朋友,与野鸭同游,优哉悠哉,不亦乐乎?
  英伦的夏秋之交总是那么温和。
  说起牛津的河,人们立刻就会想到泰晤士河,以及牛津剑桥一年一度的划船对抗赛。其实,悠闲的查威尔河才真正属于牛津。它起源于查沃尔顿,终止于达文垂,沿牛津城边流过,向南延伸汇入泰晤士河。
  在中国,牛津的查威尔河远不如剑桥的剑河熟(shú)为人知,徐志摩的一首《再别康桥》让剑河的水直接融入了中国文化人的田园情结。而从世界范围来看,这两条河同样名声显赫,似乎它们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贵族的血(xuè)液。夸张点说,不在查威尔河上坐一坐平底船(Punt),不算在牛津生活过。
  
  二  
  
  查威尔河蜿蜒在牛津城的边缘,不走出尘嚣(xiāo)、不走过那段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休想靠近它。河两岸的缓坡长满青草和野花,绿树成荫,蝉鸣鸟歌。优雅的河道,曲曲弯弯,隐约在芦苇和垂柳的安闲之间,河面将斜阳打得粉碎,波光粼粼,目为之夺,神也为之夺。偶尔一只野鸭子摇摇摆摆游出来,伸伸脖子甩甩尾巴,“嘎”地一声打破这牧歌般的和谐。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查威尔河又何尝不是牛津的灵性?想必钱钟书、杨绛、杨宪益这些留学牛津的老前辈当时太专注于研究学问了,以致于查威尔河始终没有一首好诗与之相配。其实,即便前辈们诗性大发,也未必写得出《再别康桥》那样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从来可遇而不可求,景观也都是与人文、心境紧密相联的。
  辩论、朗诵、背诵,是牛津学子的传统。每当在船上听英国同学背诵十八世纪的英文诗歌,我就不由想起用拉丁文背诵圣经的石匠裘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托马斯•哈代笔下的小人物,来到牛津本身就是一个梦,又在梦境中懵懂一些幻想。毕业于牛津大学的雪莱是大家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他的名作《西风颂》自然也就成了背诵的保留节目:
  
  “剽(piāo)悍的西风啊,你是暮秋的呼吸,
  因你无形的存在,枯叶四处逃窜,
  如同魔鬼见到了巫师,纷纷躲避;

……
  
  向昏沉的大地吹奏!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也许在跨世纪的市袍之争中,在充满暴力的巷战肉搏中,牛津人获得了比剑桥人更硬朗的作风,诗也写得如此豪迈!牛津一向王者之气十足,英国的首相大多来自牛津大学。艾德礼、艾登、麦克迈伦、道格拉斯霍姆、威尔逊、希思、撒切尔夫人、布莱尔,就好像牛津大学在首相官邸唐宁街十号开设了一所分校。撒切尔与布莱尔之间的梅杰是一九四五年以来第二位没上过大学的英国首相,但他立刻以十位牛津大学毕业生和六位剑桥大学毕业生补充了内阁。
  据说,牛津人一直相信他们统治着世界。
  
  三
  
  在查威尔河上撑船,费用对于学生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好在我所属的圣爱德蒙大厅学院有一条自己的船寄存在查威尔船坞。凡是学院的学生,都可以免费申请使用。留学生的圈子不大,口口相传,便常有朋友来约我,我也乐得找借口流连在查威尔河恬静的水面上。
  自小就特别喜欢英国水彩画,粗颗粒厚纸上那种带着透明质感的晕染,简直就是英伦三岛长年的湿润。走近查威尔船坞,就像走近一幅水彩画。河水轻拍着码头的木栏,晃动着一字排开的摇篮般的船只。一条船撑出去,划一道漂亮的波痕。男士长篙在手,迎风而立,女士们的草帽和飘飘而起的衣衫则随船渐渐远去。
  记得郁达夫写过在瘦西湖撑船的见闻:“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在查威尔河撑船却要自己劳动,一定要雇撑船的,须提前两周预订,且十之八九不会是船娘。篙也不是竹竿,而是一根长约五米的铝合金杆子,用这种杆子,无论是男是女,怕是怎样努力也画不出那种属于扬州的复杂曲线。
  第一次去撑船,看到船屋的通告写着:持竿人必须会游泳。不禁微笑。直到后来险些被撑竿拖下水,才明白那通告不是空穴来风。有的河段河水较深,淤泥也深,用力过猛,撑竿便深深插入河底,欲拔不能。一次只顾跟鸭子比赛,船速较快,一不留神河泥便将撑竿咬住了,要不是撒手快,怕是早已加入鸭妈妈率领的队伍了。
  掠卧在水面的大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鸭子三三两两从横枝下面钻出来,蹭着船帮讨食。桔红色的鸭蹼在碧波中怪模怪样地拨动,令人发笑。梦中的桃花源与眼前的金柳青荇(xìng)浑然一体,恍似一首田园诗,又仿佛是一曲弦乐四重奏。
  差不多刚好撑累的时候,就到了查威尔河中游的维多利亚•阿姆斯酒吧。我们只进去过一次,要的是苦啤酒。余下的时候多是在河边的草坪上野餐。于是,谁发了一篇论文,谁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谁和导师有了麻烦,都被守口如瓶的查威尔河听了去。
  覆满两岸的花草,除了雏菊,我没几样认识。一位学哲学的英国朋友曾将一种淡蓝色的小花指给我看,并用汉语告诉我,这叫“勿忘我”,是他从中国学来的。是啊,我们有太多的东西不该忘却也无法忘记。回国又出国,反反复复,这个细节我一直没有忘记,查威尔河也不会忘记。几年前再赴牛津时行程很紧,没有来得及登船。希望某一个秋天,我可以第三次返回牛津,撑一支长篙,慢慢驶过林荫深处的查威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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