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好花不常开

文/笑言

一滴一滴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若有若无,老方以为是错觉。他家起居室两扇玻璃窗上的百叶帘是常年拉上的,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雨了。这个夏天干旱,很久都没有下场像样的雨,搞得老方每天早晚都要去后院浇花。

浇花毕竟不如下雨,总觉得浇不透。有时早晨忘了浇,下班回家天还太热,这时浇下去,太阳一晒,心爱的花花草草都得烫死。只能等晚上,一耽搁就是一天。其实老方上班挺忙的,远不到悠然南山,拈花惹草的年纪,只是前两年跟着朋友转微信群,转来转去转到一个牡丹群,被一帮天香国色的花友拖下水,买了一株牡丹,种在后院的栅栏边上。第二年居然开花了,而且花开双色,一朵花上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粉色。老方很高兴,这相当于花一棵的钱,买了两种花。内行人告诉他,这个品种叫岛锦。在加拿大这种极寒地带,能扛过零下40度冬天的牡丹,很多都是日本培育的品种。日系牡丹抗寒,花径大,色彩鲜艳,但大都没有香味。

自从有了这棵岛锦,老方年年盼着冬天的雪赶紧化去,土地一化冻,老方就开始忙活了,去掉厚厚的保暖碎木,松土锄草,添加早早备好的新土和肥料。几年下来,园子里已经不只岛锦一株牡丹了,日系的有大红的芳纪和叶子带着红晕的粉色八千代椿,中原系的有传统的姚黄和珍稀的紫斑。老方时常抱怨牡丹涨价都是中国人炒起来的,好像他自己不是其中的一份子。

老方很快从菜鸟变成了牡丹达人,每天修修剪剪、施肥浇水、精心照料着越来越多的牡丹。其实折腾一年,等的无非就是开花的那几周。这时的老方是最开心的,他会拍无数照片,晒给朋友看。别人看起来其实没什么变化,但千万不要和老方争,他会指出每一个花瓣的细微变化,直到对方承认“看出来”了。老方的摄影技术也突飞猛进,手机满足不了,就买单反相机,一般的单反满足不了,就买全画幅的高级相机。从一株花到一园花,老方的汗水和金钱,不知不觉随着时间流逝了……

外面起风了,雨水被甩到窗上和墙上,发出阵阵的刷刷声。老方放下膝上的笔记本电脑,起身走到厨房的玻璃门前,看着园子里沐浴在雨中的牡丹,心里乐开了花,这场雨下得畅快,连根都浇透了。其实牡丹喜燥恶湿,并不需要浇那么多水,他家的水费完全没必要花那么多,但老方总觉得放任不管太不负责任,既然要养,就要好好养。而且牡丹开了,那是真漂亮。雍容华美,富贵逼人,不是一般的花花草草能够比拟的。牡丹的花姿与气韵,似乎特别符合中国人的心理需求。“牡丹花品冠群芳,况是其间更有王。四色变而成百色,百般颜色百般香。”种花怡情养性,小时候读过的诗词歌赋也被勾回来了,文人情怀也蠢蠢欲动了。过春节华人聚会,老方有时会穿对襟衫,自觉仙气飘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方也曾想对月吟花,巧遇花仙子,奈何蚊子太多,只能想想而已。

种下第一棵牡丹的时候,园子里除了草坪,没有旁的花,非常空旷。虽然那时儿子已经长大了,但他小时候的秋千架还在那里。老方把秋千架果断卖掉,因为这妨碍了他的园艺之路。老方的园子布局与众不同,一般人会按植物的高矮、颜色、花期搭配,而老方只喜欢牡丹,集中管理,整齐划一。东边是红色的,南边是白色的,北边是黄色的。老方的花,胜在气势,一开一片,洋洋洒洒。

太太不高兴,说除了那几周,整个夏天看的全是绿叶子,花园要有花园的样子,要百花齐放。老方这才种下了郁金香、旱水仙、玫瑰、月季、绣球、玉簪花……慢慢也有了萱草和鸢尾,门口的墙上爬上了铁线莲和喇叭花,小径两边是鬼脸花一类的应时花卉。为了讨太太喜欢,他还挖了一个小池塘,种了白色的睡莲。只是池中的锦鲤让他头疼,因为要防止天上的飞鸟俯冲下来抓鱼。

老方还种了芍药,这不仅是为了丰富花园的品种,而且成为他技术升级的重要标志。老方居然学会了用芍药嫁接牡丹。一个搞金融的高级白领,通过自学变成了农业大拿,键盘与锄头之间,他自己都说不清更喜欢哪一个。

花一年一年开着,园子的颜色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和谐。蝴蝶、蜜蜂和小鸟在天上飞,松鼠在树上爬,兔子和金花鼠在地上跑,老方时常看着看着就出了神,觉得要是能把这时间留住该多好啊。遗憾的是,辛辛苦苦伺弄一年,真正享受的还是牡丹开花的那几天。不过老方也想开了,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牡丹还有来年的盼头,而人生过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一道闪电过后,响起一个炸雷,把老方从观赏雨中花的失神中唤醒。他不禁想到儿子小的时候,每逢雷雨天的夜晚,老方和太太抢着把儿子蜷在自己怀里的情形。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像一只听话的猫,打雷时小手抓紧老方的汗衫,而老方的大手则去捂住那一双小耳朵。如今,儿子已是大小伙子,去了另一座城市。真是岁月不饶人,不经意间人就老了,太太几年前就去了一个太太舞蹈团。每逢演出,老方都得带上他的全幅单反相机为太太及其舞友们拍摄。华人圈子里有很多这样的舞蹈团,彼此都是熟人,老方也就被太太们借来借去,在舞蹈界和摄影界同时出了名。老方在社区的头衔也多了起来,需要用斜杠来分隔,比如著名园艺家/摄影家/舞美摄影家/花卉摄影家/牡丹村村长等。

老方有点飘飘然起来。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老方恨不得自己的名字叫世人。他不再满足于只当金融家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上班努力工作,下班狂炒股票。他觉得人过中年,也该享受享受了。他有点庆幸甚至窃喜自己喜欢上了园艺,所有这一切,都是由那一株牡丹带来的。一次偶然的际遇,就让人生的道路上多了一个分岔。而分岔之后的分岔又像牡丹的分根压条,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机遇。

坏了!一阵狂风吹过,两朵排球大小的牡丹花被吹落枝头。老方看得一阵心疼。本来昨天太太要剪下来插花瓶,他没舍得让剪,这下全毁了。他想冲出去当护花使者,但理智战胜了冲动。细长的闪电,像一条条GPS上曲曲弯弯的公路,把天和地耀眼地连接起来。雷声在天空中肆意追逐,在前一个衰竭时,总有下一个超越它的响亮,像一首辉煌的交响曲。

本来盼望一场好雨,结果盼来一场豪雨。雨过天晴之后,老方到园中收拾满地的凌乱。洛阳红新生的枝条还没有来得及木质化,便被吹折了两枝。老方心说如今的气候真是越来越糟,地球到底还能支撑多久,虽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能影响的,但确实令人担忧。杞人忧天不再是无稽之谈,极端天气频频出现,地球莫非真的要流浪。古人说“车走雷声”,就算当时科技水平太差,车轮滚动真能发出巨大的声音。那么,古时的雷声是不是并不像今天这样震耳欲聋?老方一边想着,一边挖出两个芍药根,熟练地削出两个砧木,把断了的牡丹枝嫁接到砧木上,用麻绳绑紧,小心翼翼种到地里。 唉,就算栽活了,怕是明年也开不出花。可惜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方哼了两句年轻时常听的歌,心中涌上许多美好往事。

——刊于《中国日报》2020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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