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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草启蒙

小烈的《红岩》被老瞄蛋弄丢了。

老瞄蛋上五年级,比小烈大两岁,左眼不能全睁开,好像随时在瞄准。那个年代百无禁忌,大院里的孩子都有外号,而且大多针对身体缺陷,比如二拐患过小儿麻痹,六指多了一截小指,冬瓜是大头,麻子就是麻子,二指是前额只有两指宽等等。

小烈迷书,把大院里能借到的书都看过了,特别是毒草,越是毒草吸引力越大。这次他拿《红岩》换老瞄蛋的《上海的早晨》,两本好书,非常公平。结果老瞄蛋把《红岩》给弄丢了。怎么会弄丢呢?小烈立刻急了,肯定是你贪了!老瞄蛋说:不骗你,真丢了。那你赔我!怎么赔?这些书有钱都没地方买。小烈说:我不管,反正你要赔我!老瞄蛋把脸一沉,说:丢就丢了,赔个屁!小烈说:你讲不讲理?我告诉我哥去。老瞄蛋说:你哥都快是大人了,还管这些事?再说就算告诉他,书也找不回来啊。好吧,这事是我不对,多借你一本算赔礼。说着他神神秘秘塞给小烈一本破烂的旧书,说:这本书我刚搞到,绝对毒草!先借你看两天,一定要按期还我。

偷偷看书这事不能闹大,小烈只好认栽。回家后,他打开那本毒草。也不知是什么书,封面被撕,竖版的,第一卷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小烈看了几段,心里发慌,急忙把书藏到褥子下面。真是大毒草啊!这书不但是毒草,而且还流氓,家长肯定不让看。

父亲关进牛棚后,小烈妈带着他们哥俩,先被换到一个两间小单元,然后又被挤到其中一间12平方米的屋里。屋子小得三张单人床都放不下,只好把两张床并在一起,第三张床抬高,两条床腿架在前两张的床头上,搭成一个梯田铺。单元中的另一间分给了一名青年女教师。这栋楼是苏联人设计的,卫生间建造时根据国情改成了储藏间,不过保留了水池,正好做女教师家的厨房。

小烈家厨房下午光线好。放学后他就在这里做作业,然后看闲书。晚饭后出去玩一会,回来接着看。其实他都不想出去玩,无非是滚铁环、打木尜、扔土坷垃开仗,哪有看书有意思?只是那时找不到书,又常停电。停了电妈妈不让看书,怕他把眼睛看坏。家里倒是备着煤油灯,没油了才让点蜡烛。其实所谓蜡烛多是收集起来的烛根,放进罐头盒在火上化开,加条线绳当烛芯。有时小烈躲进被窝用手电看,电池耗完了,拿钉子打几个洞,灌点盐水接着用。

女教师的丈夫老胡管做饭,进进出出的,经常与在厨房的小烈打招呼。第一次见到小烈读大部头,老胡问,看得懂吗?小烈点点头。有不认识的字吗?有,小烈说着把书举到老胡眼前,“追”后面那个字。老胡看了一眼说,哦,是《林海雪原》。这个字读逐,追逐。小烈重复了一遍。老胡不满意,说,用普通话跟我读:追逐。老胡是省话剧团的演员,在戏里饰演反角,普通话字正腔圆,标准得跟收音机里一样。小烈普通话说得好,老胡功不可没。

卧室里有妈有哥,厨房里有老胡。小烈心里急得团团转,就是没处看这本大毒草。他试着躲进厕所,但两家人合用一个厕所,不一会就有人来敲门。眼看要还书了,哥哥却发现了这本书。他拿着书说,好啊你小烈,怪不得这些天鬼鬼祟祟的,这么小居然看这么下流的书,我告诉妈去!小烈慌了,别!我马上还给老瞄蛋。还?不急,等我审查审查再说。书被哥没收了,老瞄蛋又紧着催,小烈头都大了。哥的本事大,书藏在哪里小烈怎么都找不到。直接要,哥总说还没审查完。几天后小烈跟着他和一帮朋友去玩,听到几个人都在谈论书里的段落,才知道哥把书拿到外面分享去了。

老瞄蛋忍无可忍,气势汹汹给小烈下了最后通牒。在小烈的坚决要求下,书终于回到他手中。小烈等妈妈睡着,躲进厨房终于把剩下的部分看完了。一早起来,正准备去找老瞄蛋还书,忽听有人敲门,他顺手把书塞进被子中间。开门一看,是哥哥的朋友车皮来了。小烈这个火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心说你俩赶紧走,我得出门呢。

车皮一开口,小烈的心揪了起来,果然是来借那本书的。哥推脱说,我弟已经还给别人了。车皮一脸狐疑,不是昨晚老孙还在看吗?这一大早的我堵过来,怎么可能还了呢?小烈急忙说,还了还了,你来晚了。谁知一不小心,手肘把被子撞歪,书漏了出来。他哥苦笑着对车皮说:不瞒你说,我弟正要出门还书,你就来了。小烈说:早该还了。今早再不还,人家就要告家长了。车皮说:我就看一天,保证明早还!小烈摇摇头说:不能再拖了,实话告诉你,书是老瞄蛋的,要不你跟他去借?车皮说:我不认识他啊!这样吧,我就在你家看,就看一会!一会也不行!小烈坚决地说。车皮又让小烈哥说情,他哥无可奈何地说,就让他看一会?小烈说,不行啊,一会人家就找到家里来了!车皮不死心,说:求求你!就让我看看“如卧锦上”那一段,看完我就走。小烈疑惑地说:没你说的这一段啊。他哥在一旁证实道:车皮说的是《红楼梦》里的。

小烈!小烈!正在这时,老瞄蛋在楼下喊起来。小烈说:你看,不骗你吧,老瞄蛋来了。车皮终究没能读到那本毒草,小烈一直怀着愧疚,好在后来这些书都解禁了,他也才知道当时读的是一本《喻世明言》。

就是这些流氓与不流氓的毒草,给小烈启了蒙。

——刊于《中国日报》2018年7月19日C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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