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高尔夫

穿粉色球衫的人

文/笑言

“你是哪里人?”

高尔夫球场上,临时分在一组的路易,用带着浓重魁北克口音的英语问老李。打高尔夫球就是这样,可以约相熟的朋友一起打,也可以自己单独打。而单独打的时候,球场常常把散客合并为一组。

“我是哪里人?”老李忽然有点烦,他敢打赌这位胡子拉碴的路易绝不会满足于“渥太华人”这个正确答案,而一定会追问“你原先是哪里人?”这个原先究竟是要落实到国家、省市还是村庄呢?本来事情挺简单,陌生人之间经常这样开聊,可是最近老李心里有疙瘩,他开始掂量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冒犯到自己。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路易自作主张的猜测打断了老李的迟疑。瞧瞧!都不等他回答,对方已经有了答案。护照和国籍见鬼去吧,肤色和长相才是确凿无疑的身份。

老李真想说“你猜!”但他忍住没说。他曾经这样回答过,而提问者立刻认真并且有根有据地把他猜成了日本人。那位国际友人的逻辑是这样的:尽管亚洲人的眼睛都是扁平的,但韩国人的双眼是一条线,日本人是八字,而中国人则是倒八字。

路易是个话痨,一边走一边说东道西。他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劲,亮丽的粉色球衫让他显得很是英姿飒爽。老李心说不对,英姿飒爽是形容女英豪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夸赞道:“你的球衫真漂亮!”

“谢谢!”路易说完把球一杆打出,球偏到了果岭左侧。而老李则不紧不慢把球打到果岭前面三十码的地方。

斜对面另一个球道的球员径自走向路易的球,估计也是刚才开球歪了,球恰好落在了路易那颗球附近。路易有点担心,自语道:可别打错我的球!高尔夫规则中,一旦进入比赛,没有特殊理由是不能随意触碰球的。球员自己不动球,更怕别人动自己的球。把拿起的球重新放回草地,是很难恢复原球位的,没准球就陷进打痕或草坑里了。所以随意动球是球场上非常忌讳的一件事,眼看那人就要伸手拿起路易的球,老李喊了一嗓子:“喂!朋友,那球是我们的!”

那人停下来抬头望向他俩。他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肤色原本如此还是喝多了啤酒。他没说话,固执地拾起球来检查了一番,然后把球放回了草地。路易摇了摇头,老李安慰他说:“没办法,他不看不放心。一会你摆个好打的位置。”

等他俩走到球前时,那人已返回自己的球道。可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冲着老李咆哮:“你们这些该死的亚裔人,打球磨磨蹭蹭,还打着阳伞,像个娘们!”

老李愣了一刻,立刻骂了回去:“你就是个垃圾!好心告诉你那球是我们的,你偏要拿起来。还讲脏话。像你这种不懂规矩的,就不应该放进球场来!”

“滚回你的亚洲老家去!”红脸开始直抒胸臆了。

老李气得说不出话来。即便说得出来,吵架骂人又怎能是本地人的对手?这时路易叫住了对方,说:“你也应该滚回你的老家去!加拿大除了原住民,都是移民。你这是严重的种族歧视,还在公众场合侮辱他人……你叫什么名字?”

红脸同组的人把他拉走了。老李和路易的心情受到影响,接连两个洞都不停打臭球。老李恨恨地说:“这人就是个满口喷粪的无赖,不但种族歧视,还性别歧视!”

路易说:“这种人不是个例。可是《国家邮报》的专栏作家墨菲居然说加拿大不存在种族歧视。”

老李说:“这个我知道,我们单位办过一个讲座,专门介绍了加拿大原住民关系与北方事务部副部长丹尼尔·全沃森的反驳文章。”

“丹尼尔那篇文章写得棒极了!”路易说,“他有华裔血统,我猜想他所遭受的歧视你或多或少也遭受过吧?”

新冠疫情初起时,老李在超市停车场确实听到过几个小年轻让中国人和病毒滚回去的喊叫。除此之外,他来加拿大这么多年,其实并没有遭受过明显的歧视或敌意。不过他儿子上小学时,曾经被同学称作“中国猪”而跟对方打了好多次架。老李跟校方交涉时说,加拿大崇尚多元文化,主张人人平等。可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孩子怎么会使用那些针对中国人的、只应存在于历史中的恶毒称呼呢?这显然与家长脱不了干系,学校应当让那孩子的父母懂得尊重主流价值观。

老李说:“歧视确实存在,现在远程办公,天天线上开会,很多时候都在讨论这类社会问题,讨论弱势群体的权益。比如历史上政府曾经强迫原住民的孩子上寄宿学校,前些日子新设立的‘橙衫日’就是为了反省。再往前,‘黑命贵’事件促使我们单位成立了黑人雇员论坛。然后又建立起女性雇员论坛、变性人雇员论坛……”

“这就对了!”路易肯定地说,“只有弱势群体发出声音,才能争得自己的利益。”

“会不会矫枉过正呢?”老李说,“现在好像总是少数人的声音大,大多数人默不作声,免得自己政治不正确。”

老李这么说是因为他想到了四月初的一件事。一位穆斯林同事用充满异域风情的花体字给单位所有人发了一份电子邮件,热情洋溢地祝大家斋月节快乐。转天该同事遭人抱怨,于是他发了一封公开道歉信,对干扰到大家深感内疚。然后不出所料便有人声援他,而且像滚雪球一样声势越来越浩大。反方只有微不足道的几个声音,说这种宗教节日祝福,应该通过其它渠道,而不应发在工作邮件系统。老李其实支持反方,他倒不是对斋月节有意见,而是觉得单位不是庆祝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不再祝圣诞节快乐,而是写一句祝节假日快乐。

“你知道吗?”老李说,“刚才你问我是哪里人,我卡了一下壳。因为有一个讲座提到了这个问题。”

那次的主讲人是一位出生在叙利亚的女教授,自小随父母移民加拿大。有人问她是哪里人,她就说自己是渥太华人,以前呢?以前是多伦多人,再以前呢?这时她就不干了,反问对方: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对方说我就是渥太华人,以前呢?我就生在渥太华。那你父母出生在哪里呢?你祖父母又出生在哪里呢?结果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李对路易讲完之后,说:“可是我觉得女教授太矫情,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只是好奇,只是想搭个话,只是想表达对你的母国感兴趣而已。可是自从听她说这也算歧视以后,我遇到这个问题就要揣测一下对方的用心。”

路易笑着说:“我可不是别有用心。我有个侄女在上海教书,我还去过北京和西安。我觉得中国是一个很现代的国家。”

老李也笑了,说:“我可碰到过有人刨根问底,追问中国人为什么只允许生一个孩子,说这践踏了人权。”

这时他们走向第九洞的果岭,马上要转场打后九洞了。

路易忽然问:“你知道‘粉色日’吗?”

“没听说过。”

“‘粉色日’是反对歧视后天选择性别的纪念日。”

老李做恍然状,说:“变性这种事我不支持,不过这是当事人的自由。我女儿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经常来家里玩。有一天女儿跟我们说,一会南希要来,你们看到她长出胡子别大惊小怪,她正在变男孩,还没有完全变过去。”

路易笑笑说:“在你眼里,我也不正常。刚才你夸我这件粉色上衣漂亮。这是‘粉色日’我丈夫送给我的。”

“你丈夫?”看着五大三粗的路易,老李傻掉了。

“没错,我丈夫。”路易说,“我打完这洞就回去了,一会要跟他一起去参加一个活动。”

“好吧。”老李说:“祝你……和你丈夫周末愉快!”

——刊于《中国日报》2022-05-05 C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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