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风风火火的邻居老默

文/笑言

打开门,天空蓝得有些刺眼。默罕大叔微微眯起滚圆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市政管理,”来人亮了亮工牌,“有人举报你把前院的草坪全部铺成了砖石,这不符合绿化规定。”

默罕大叔六十开外,我们平常称他为老默。他迟疑了一下,争辩道:“你看街对面,前院铺的全是拳头大的鹅卵石,一根草也没有。你们管不管?”大叔越说越气,“你再看整条街,几乎所有人家相邻的窄边都没有草,你们管不管?”

“对不起先生,我只负责处理关于你家的举报。如果你想举报其他邻居,请打电话或上网联系市政。”

“那你告诉我,是谁举报我?”

“抱歉,无可奉告。”

老默挺起滚圆的大肚子,怒气冲冲地说:”要不是你们市政府几年前规定不准使用除草剂,搞得整个城市遍地蒲公英,我们犯得上花钱铺砖换草地吗?”

老默是我家右邻,两个儿子一个读大学,一个已经工作,都住在家里。他家的车库塞得满满当当,沿墙挂满了工具。中间除了烧烤炉,还有一张长沙发,大叔和他家娘子就坐在这沙发上吸烟,总之他家的车库从来就不是用来停车的。

去年夏天老默请人将前院的草地全部挖掉,铺上了厚厚的石砖。当时施工十分热闹,各种小型挖掘机和起重机穿梭不停,又是条石台阶又是弧形图案,打造了整条街最漂亮的前院。老默把后院也铺满碎石,这样他家一根草也没有了,割草机推到路边,贴张纸条:免费赠送。

老默敞开车库门,半坐半躺,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咕噜咕噜抽着他的铜管水烟袋。活儿干得漂亮!这下你可算一劳永逸了。我夸赞道。他笑呵呵地说,现在可以轻松停三辆车了,有时还斜着停,这样可以挤上第四辆。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招摇了,才遭邻居举报。他满脸不高兴,抱怨邻居多管闲事。他说肯定是街角的那对白人老夫妇干的,本地人从骨子里歧视移民。我自然不能同意他的说法,说加拿大是一个欢迎移民的国家。他说拉倒吧,我们始终是外人。就说你们中国人吧,你们一直背着偷窃知识产权的恶名。新冠病毒爆发后,不是经常有白人让你们滚回中国吗?

抱怨归抱怨,老默还是好市民。周末是个好天气,他用镐头把石砖撬松,再用独轮车把石头运到房侧堆起来,准备随后设法扔掉。运了两趟,老默直喊腰疼,歇了。这时老默娘子出来对着他比比划划一通家乡话,然后他一脸阳光走过来,对整理花园的我说:我的朋友,你要不要把我们两家中间也铺成跟我家一样的石砖?这样会很好看。我摇摇头说,我们没计划,现在种的一排玉簪花满好看的。

老默耐心地说:你铺了石砖也可以留点地种花呀。看到没有,那一大片石砖,价值不止一千加元啊。你都可以拿去铺地,免费的,多好!老默说的是实话,疫情爆发以后,建材价格飞涨。他因为腰疼,顾不上心疼了。

“那好吧,谢谢你。”我终于没经得起免费的诱惑。我家前院几年前做了石阶,但车道两侧没有加宽。上下车还是有点挤,稍微扩展一下也好。于是我把老默家一年新的砖铺到了我家的车道两侧,把我家挖出来的园土铺到了他的前院,还送给他几棵玉簪花。

老默不爱管花花草草,并不代表人懒。他喜欢鼓捣汽车。车库里装着气泵,从他家开着的车库门前走过,能闻到淡淡的烟味中混合着机油味,当然有时还有烧烤味。他家的垃圾筒放在房侧,经常能看见一些汽车配件,比如排气管、闸片和旧轮胎之类。

说到轮胎,住在渥太华就这点烦人。冬天要把四季胎换成冬胎,春天再把冬胎换成四季胎,循环往复,折腾不休。且不说花费,单说去车行排队预约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我嫌麻烦,买了一套带SM标记的四季胎换上,全年只用一套车胎。所谓SM,就是适合在冰雪和泥泞道路上使用的轮胎。还好换冬胎在渥太华没有硬性规定,我就一直这么用着。河对岸的魁北克省可是立了法,冬天必须换真正的冬胎,否则不能上路。

今年春天被疫情困在家里,我便琢磨着给太太换轮胎,但我知道她一直担心我换的不安全。于是旁敲侧击道,去车行排队换胎太费时间,现在保持社交距离,据说都没地方坐,一站好几个小时,太遭罪了。太太没好气地说,那你替我去排队啊!我赶紧说,排队就免了,我替你换轮胎吧。这样多方便,你想什么时候换就什么时候换!再说渥太华这天气很不稳定,有一年一开始下了两场雪,大家都换上冬胎了,结果天气又暖和起来,很多人都想再换回四季胎。要是自己能换,那该多方便?

太太想了一下,说,我还是去车行换吧,每次都顺便换机油……

机油我也可以给你换。我抢着说。

你这是怎么了?太太诧异道,总惦记着折腾我的车。

这不是居家令搞得太无聊嘛,我说,你没看社区里家家搞装修,出来剪草、浇花和遛狗的人也比以前多多了。

你换的我不放心,太太干脆摊牌了。

我又不是没换过轮胎,你没见网上总有人抱怨店里换的有问题吗?自己换才更上心呀!我有点急,这事每次都说不通。

太太在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同意让我换轮胎了。我架起车来,用十字大扳手把第一个冬胎卸下来,换上四季胎,这才发现几年前打折时买的扭矩扳手没配套管。正准备开另一辆车去买套管,老默放下水烟袋走过来叫住我说,去买套管?不用,我有!你这些工具太业余了,看我的。说罢返身去他家车库拿出一个专业千斤顶,顶在车身中间,这样一次可以换两个胎。然后又拿来一个电动扭矩扳手,几分钟就帮我把四个轮胎换完了。看到他如此专业,太太放心了,但搞了半天我还是没换成轮胎。

其实老默家刚搬来的时候,我们相处并不愉快。他家娘子那时开了个家庭托儿所,来往的家长在路边停车经常挡了我家的车道,为此跟他交涉多次。他家人丁兴旺,社交也多,周末会在院子里聚饮,有时过了午夜还人声鼎沸,也不知道有没有邻居因此投诉过他。反正他不在乎,暴跳如雷之后,转天又乐呵呵的。长年相处下来,我们渐渐成了好邻居。见面打打招呼,闲聊几句。老默对关系到种族的时事新闻特别敏感,远在美国的黑人佛洛伊德被白人警察单膝跪在颈部致死他关心,新冠疫情该由那个国家负责他也关心。五月底,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坎卢普斯市一所原住民寄宿学校旧址上,发现了215具原住民儿童遗骸。老默评价说,西方国家的历史都是不光彩的。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也公开承认,这是加拿大“黑暗和可耻”的一段历史。

也许是要为这可耻做新的注脚,六月七日晚,加拿大伦敦市一个穆斯林五口之家,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一名男子蓄意开车撞死。三代四命,最后只抢救过来一名重伤的九岁男孩,这个温暖大家庭的宝贝男孩转瞬成了孤儿。

“仇恨!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老默愤怒地说,“犯罪嫌疑人只有二十岁,现在年轻人的脑袋里怎么会充满如此的深仇大恨?少数族裔正在遭受越来越多的排斥和仇视,这个国家变味了!”这次我毫不犹豫站在老默一边。他是对的,加拿大一向以推行多元文化而自豪,大量的移民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而社会回馈给移民的,却是莫名其妙的仇恨。

老默就是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他移民加拿大,开始新生活,用自己的双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在重铺的园土上种下了玉簪花和百合花,车道上也不再停三辆车了。

“嗨!我的朋友,今天过得好吗?”老默家的车库门依旧敞开,他和娘子依旧坐在沙发上享受高高的铜管水烟袋。

——刊于《中国日报》2021年7月6日C5版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