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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加拿大移民的延续

笑言 著

【内容简介】

“笑言的《香火》是关于香火的,又不完全与香火相关。小说也涉及了婚姻,爱情,欲望,友谊,还有童年,家园,别离,迁移和适应等等等等。这些部分是香火故事延伸出来的现代枝节。香火情结如一条连绵不断却时隐时现的河流,而延伸的枝节却是河流沿岸的景致。景致不能替代河流,但是它们却在不同的层次上丰富拓展了河流。河流承载著历史流过,却没有单独地存在于过去时态之中。此岸,彼岸,过去,现在,自身,他人,故国,新家,都被这样一条河流连缀成一个富有生命的整体。”
——张翎

演播: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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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故事的现代叙述

——读笑言的《香火》

一个貌似稳固的家庭,一对彼此还算相爱的夫妻,在接近于痛苦的焦灼中期待并安排着一个男丁的诞生,好让男人的姓氏,能如香火般延续燃烧下去。男人和女人的期待渴望如春季的新草,在旧年的灰烬瘠土中发芽,成长,却渐渐走向破灭死亡。一茬又一茬,一轮又一轮。

这是笑言的新作《香火》的主要故事情节。

这一类的故事其实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文人在各个年代里重复叙述了多次。这样的故事在反复的述说中被磨损得边缘模糊起来,渐渐失却了最初的棱角。所幸的是笑言给了这个故事一个新的视角--一个隔洋的视角。在这个视角里时空突然有了新的意义,遥远而古旧的叙述突然有了息息相关的生气。

《香火》里的主人公丁信强萧月英夫妇,并不是传统故事里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把土地和一切与土地相关的梦想和渴求,拴系在一个继承了家族姓氏的男丁身上。这是一对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他们身上背负的,不是农耕文化里的土地,而是一段历史,一段被男人们一代接替一代地背负了五代的历史。这一段历史延续到丁信强这里时,已经挟裹了沿途许许多多的积尘,变得十分厚重。

和许多在人近中年时选择远离故土的留学生一样,丁信强身上背负的这段历史,是从产生它的那片土地上生硬地剥离出来,浮浮地悬挂在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的。只有牢牢拽住它,丁信强才具备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稳妥站立的重量。延续香火的表像之下,是丁信强丝丝缕缕的恐惶。他害怕历史将在他那里被生生切断,他害怕那个负荷了太多内容的姓氏将在他身后成为一片空白,他害怕失却了历史印记的他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被一个陌生的族群吞啮消蚀。

和那些古老的香火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同,丁信强对“香火不续”的恐惶并不包涵对财产所有权延续性的焦虑,而几乎是完全构建在精神层面之上的。萧月英的睿智,在于她清晰地看见了连丁信强自己也未必看清了的实质,她知道拴住一个男人的最好方法是拴住他的恐惶,以及由恐惶而衍生出来的渴想。于是就有了那些年复一年的努力。她的努力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而他的努力却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在他和黛安的短暂的恋情以及他对秦刚家庭纠纷的强力介入过程里,激情欲望和正义感其实都是一层有些漏洞的薄纱,遮掩不住地暴露出他对“香火”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的侥幸希望。

笑言的《香火》是关于香火的,又不完全与香火相关。小说也涉及了婚姻,爱情,欲望,友谊,还有童年,家园,别离,迁移和适应等等等等。这些部分是香火故事延伸出来的现代枝节。香火情结如一条连绵不断却时隐时现的河流,而延伸的枝节却是河流沿岸的景致。景致不能替代河流,但是它们却在不同的层次上丰富拓展了河流。河流承载着历史流过,却没有单独地存在于过去时态之中。此岸,彼岸,过去,现在,自身,他人,故国,新家,都被这样一条河流连缀成一个富有生命的整体。

我从未见过笑言,在这之前也从未读过他的作品,更没有替任何一部小说作过序。执笔为笑言的《香火》作序,心情是惶惶然且忐忑不安的。一是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具备为他人作序的资格,二是因为作序之类的事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不擅长笨拙无比的事,三也因为的确很难为这样一部内涵丰富的小说作出提纲挈领式的诠释。终于决定动笔,是出于对一位在繁忙的工作间隙里固执地守望着一个文学理想的人的尊重。海外华文文坛近年来渐渐地有了生气,小说的内容开始摆脱狭隘的个人移民经验,而进入一些蕴含了人文历史思考的厚重题材。我相信笑言的努力应该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亮点。

是为序。                                      

张翎于多伦多

题记

    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O Troupe of little vagrants of the world, leave your footprints in my words.

                            --泰戈尔《飞鸟集》

楔子

移民!移民!这是一部关于海外华人的小说,而又不全是。无论如何,故事得从历史讲起……

丁家这个姓还真有点来头。据说春秋时宋国大夫宋丁公死后,其子孙以其谥号为姓,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了姓丁的。这么说来,丁家讲究宗谱传承,非常地顺理成章。香火在丁信强家这一支的传递过程中,尤为艰难曲折。据他爷爷说,他们是西汉大司马丁复的后裔。当年丁复起兵入汉,定三秦,破龙且于彭城,为大司马,讨项籍,封阳都侯。丁氏族人中一直流传着一副对联:麟分帝里;凫伏家池。其中上联说的就是这位丁复丁大人,不过他们这一支受下联影响似乎更大,历来以孝为本。下联典出东汉,孝子丁密在父母墓旁结庐守丧,一守就是三年。其间一对野鸭子在庐旁的小池中游来游去,见人便伏下身去,甚是驯顺。人们感慨它们一定是为丁密的大孝所感,竟然也通晓了人的礼数。礼数毕竟是务虚的东西,连年的战乱才是残酷的真实。经历过太多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丁家一步步走向解体,人丁逐渐稀少,并慢慢混迹于平民乃至贫民。直到丁信强上五代的祖爷爷丁仁杰求得功名,族威方始重振。

丁仁杰是家族中兴的英雄,一如历史长河中不时涌现的强势前辈,然而他顶多也只能是丁家的英雄。他或许算得上经纶满腹,但从未获得一展抱负的机会。即便他当年高中状元,大局势的动荡仍就注定他一事无成。从寻常布衣到顶戴花翎,再从显赫官场回归朴素民间,他经历了太多的凶险与坎坷。弥留之际,他硬梆梆地躺在同样硬梆梆的红木雕花床上,枕着一只侧面看上去方方正正的荞麦皮湘绣枕头。他的心头极其澄明,久远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回忆中的场景迷迷朦朦,全部失去了颜色,场景的周边倒是泛起隐约的潮红,他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唉,缎面像牙齿一样磨光了。”他抚摸着早年从江南购置的织锦缎被面,喉结动了一动,嘴巴张了一张,想说却没有说出话来。床头粗壮的立柱上,垂挂的几络流苏开了线,在风中无力地飘动着,一如他伴随着口齿间的开合而颤动着的稀疏胡须。这个时候,丁仁杰管不了这许多平日里烦心的细节,脑海里来来去去都是风光的旧事。二十年前考中进士那一幕自然而然带着骄傲跳了出来。那是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他年届三十,虽然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无奈文运未通,已然两科不第。这次总算皇天有眼,乡试高中了举人。然而赴京赶考却因家境贫寒,别说带个书僮,连盘缠都是由几家财主捐助的。临行这日,丁仁杰一展高大的身形,扑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双亲保重!考完之日,孩儿自当漏夜赶回,侍奉双亲。”

丁仁杰孑然一身来到京城,不觉心生茫然,可谓京腔盈耳,举目无亲。那时各地在朝官员时兴集资筹建同乡会馆,专供家乡举子赶考住宿。同时接纳名落孙山的考生,让他们有个在京复习的所在,三年后再碰运气。

尘埃满面的丁仁杰一步踏进西北会馆,向一只细长的褡裢费力地摸索着银两。精明利落的伙计瞥了他一眼,歉声说客房已满,请阁下另觅住处。哦?他虽沮丧,却不失矩,向伙计打听附近的其它客栈。伙计眼睛朝天,推说并不知晓。这便如何是好?他自语着,转身欲去。

“兄台请留步。”身后有个陌生口音叫住了他。

“不知这位仁兄有何见教?”丁仁杰止住脚步。

“在下也是赶考的举子,就住在相邻的河北会馆。同屋还空一个铺位,倒也宽敞实惠。兄台气宇轩昂,必非池中之物,若不嫌弃,不妨移去同住。”

丁仁杰抬眼望去,说话之人鼻直口方,两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英豪之气。他顿生好感,双拳一抱:“在下丁仁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原来是丁兄。在下刘春霖,河北直隶人氏。来此访友,恰逢丁兄。适才一时忘情,出言相邀,实是多有冒犯。”

“何来冒犯?丁某拜谢兄台解我困厄,真正求之不得。”

来到河北会馆,掌柜的热情和善,立刻将他安排到刘春霖房中。两人相见恨晚,把酒言欢,指天划地,纵谈天下事,诚所谓惺惺相惜,物我两忘。

七月四日一大早,丁仁杰、刘春霖和礼部会试中选拔出来的其他二百七十一名贡士来到气象森严的保和殿,参加由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前一夜丁仁杰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听了半宿刘春霖均匀绵长的轻鼾,最后迷糊睡去时贪凉掀了被子,早晨起来便觉腹中微胀,匆匆喝了碗热豆浆,说不得就要打点精神上殿。下笔时文思滞涩,却下气如雷,自知文章没做好,沾些污浊之气在上面了。他不由扼腕长叹:时也命也!

传胪之日张榜公布,丁仁杰所幸中在三甲,获赐同进士出身,放了丰城知县。甲辰科头名状元正是同屋的刘春霖。河北会馆扬眉吐气,正门上方的匾额立刻换掉,由新科状元亲笔题写,以彰显本乡科甲读书风气之盛,耀祖光宗。

惜别之际,刘春霖将丁仁杰送过了护城河,互道珍重。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别,竟是永别,从此天各一方,地各一角,再未相见。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幸运。次年,光绪皇帝下诏废止了已实行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代之以“新学”。他们参加的那一届科考,竟成为中国科举史的绝唱。可怜天下无数悬梁刺股的读书人,一夜之间,前程再无着落,莫不大放悲声。

    丁仁杰短暂的知县生涯并不顺利。科举废除之后,紧接着便是立宪运动。地方割据已如燎原之火,无人控制得了,各地竞相试行新政。宣统三年,皇族内阁成立,千方百计阻延立宪。立宪派中不少人深感失望,民声更是沸腾,终于爆发了辛亥革命。次年元旦,也就是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职临时大总统,2月12日宣统皇帝被迫退位,清朝长达267年的统治就此宣告结束。

    那年丁仁杰虽然只有三十八岁,但乱世为人,宦海沉浮,让他看淡了仕途。君子避乱而居,他辞官回归故里,买房置地,收租度日。袁世凯称帝、二次革命、五四运动,一概恍若隔世,与他再无瓜葛。

    ……丁仁杰眼前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病榻前的孩子们由各自的母亲领着,站了一排。本来这些日子丁仁杰已经认不出他们了,这时偏又清晰地认了出来。元配夫人身前挤着大儿子丁义睿和他最钟爱的九岁孙子丁礼全,二太太带着十二岁的小女儿略为靠后。

    守在病榻前的妻子儿女们正竖起耳朵听他费力地说话。“我为官两袖清风,没有给你们留下多少身外之物。好在田产不薄,守成即可度日。再说值此乱世,钱财多了未见得是好事。我虽放心不下,但孩子们毕竟都已长大成人。”他歇了一口气,继续对几个孩子训示道:“你等不论正出庶出,都要相亲相爱,彼此扶持。丁家一脉香火,才好代代相传。”夫人强作笑脸说:“老爷只管安心养病,养好身子再教训孩儿们不迟。”丁仁杰费力地摇摇头说:“不要打岔,我的病我清楚。我走之后,你们要好自为之。你们知我平生节俭,最恨铺张,身后事能简则简。”两位太太虽不敢放声,却早已呜呜咽咽抽啜成一堆。

    丁仁杰说急了,喘作一团,好一会才缓过气来。他接着说:“丁家能有今天,都是祖上积德。我出生时,家道中落,全靠寒窗苦读挣得一份功名。我的名字拜私塾先生所赐,占了一个‘仁’字,为三纲五常中五常之首。”家人听他忽然说起这个,全摸不着头脑,一时止住悲声。只听他气息虚微,咬字却依然清晰:“五常者,仁、义、礼、智、信也。典出汉武帝对董仲舒第一次策问。‘夫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饰也。王者修饰,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国家大事,家业兴衰,皆不悖其理。我给你们这一辈取名沿的是‘义’字,照此类推,你们的后代男丁命名依次当为‘礼’、‘智’、‘信’。修撰家谱时,我已照此录入,你们以后就按这规矩办吧。”

    大儿子丁义睿趋前一步:“谨遵爹爹教诲,再往后的排行字序呢?”

丁仁杰叹口气说:“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泽,犹言流风余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均不可肆意延其风韵。五世之后,世事若何,有无君讳,皆未可知。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自行决定吧。”

在这孱弱如游丝一般晃动的声音中,丁仁杰叭哒一声耷下了眼睑,下巴的胡子硬硬地翘向天空。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这口气轻轻地、幽幽地、远远地,吹落了七十七年之后远在异国他乡的一株蒲公英的草籽……

第一章

1

“哇--”

一声婴儿初啼划破寂静的黎明,冲出渥太华市民医院三楼的产房。其势之猛,震落了楼外几片红透的枫叶。

这幢拥有五百五十个床位的红砖建筑很有些年头了,确切地说,开张至今已有七十八岁高龄。它座落在卡林大道东段北侧。一街之隔,是圆形的直升机停机坪。这是一所名副其实的市民医院,向所有渥太华市民开放,千千万万婴儿在这里出生,千千万万病人在这里死去。这所医院是渥太华医院三处院址之一,它既不是历史最悠久的,也不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之所以出名,完全是由于这里出生过一位特殊的女婴。人说母以子贵,医院也一样。

没有人料到,这位女婴的出生会给渥太华市带来无穷无尽的郁金香,岁岁盛开,数以万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依然年复一年,从未间断。荷兰女王陛下的一道旨意,让这奇迹发生了。不错,这位女王正是女婴的母亲,只是女婴呱呱坠地时,女王尚未登基,身份是朱莉娅娜公主。

眼下中秋已过,郁金香早没了影。天凉下来,满树枫叶渐渐红透。那一声穿透悉悉簌簌落叶之声的婴儿初啼,并不属于荷兰小公主殿下,而是发自几十年后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之口,她是一家普普通通中国移民的后代。

新生儿的母亲萧月英这会儿软软地仰面躺在产床上。几番用力耗尽了她的体能,双臂无力地向两侧摆开,长发散乱着,发稍上的汗水洇湿了枕头。她对着刚刚剪断脐带,手上还操着剪刀,混在医护人员中间的丈夫丁信强虚弱地说:“B超到底没撒谎,又是个女儿!”

丁信强冲她笑笑,说:“龟兔赛跑,乌龟赢了。”在他们的语言世界里,乌龟代表女儿,兔子代表儿子。因为携带Y染色体的精子决定生男孩,携带X染色体的精子决定生女孩,而携带Y染色体的精子比携带X染色体的精子跑得快,在接近卵子的过程中,就像兔子和乌龟赛跑。只是Y精子生命太短促,往往还没跑到卵子面前行晋见礼就先累死了。

医生说完恭喜匆匆离去。护士把病床轮子弄活,推起萧月英向病房走去。丁信强一路跟着,跟着跟着突然觉察出有些不对,怎么小家伙从生下来还没一时半刻离开过自己的胳膊呢?他纳闷护士怎么不把孩子安置在婴儿室,就这么任由他抱着,八成是忙忘了。而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冲大人孩子甜甜地说声再见,径自从外面带上房门,走了。

单人病房顿时安静下来。丁信强有点无可奈何地双手端着孩子说:“这可真成了自家的羊自家拴。是不是该喂奶了?”萧月英似乎从疲惫中恢复过来,睁大眼睛说:“抱过来我瞅瞅!我还没好好看看呢。”

丁信强把婴儿递到萧月英面前,说:“瞧吧,红彤彤的,跟她姐姐出生时一个模样,又一小美人。”

“可你们家盼的是愣小子啊。”萧月英接过孩子说,“你妈要早知道又是个孙女,指不定都不来加拿大。”

丁信强默然,萧月英是对的,她甚至比自己更了解他们丁家。例行检查时B超已看出怀的是女孩,连名字都取好了,叫丁诗秀。他一直瞒着父母,电话里一再推说不知道是男是女。丁诗秀的姐姐名叫丁诗娟,生在国内,比妹妹大十二岁,这会正在家中酣睡。她的奶奶却在一屋子的鸡汤味里醒着,一方面惦记着马上就要出生的孙子,另一方面时差还没有彻底倒过来。其实丁信强的含糊其词早已让她料到这次生的又是孙女,儿子不说破,她也跟着装糊涂。将心比心,她在生出丁信强之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想起来还胆战心惊,嫁给丁家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比别人多脱几层皮。

加拿大不像国内,保姆不好请。儿子媳妇都上班,没个老人,他们还真照顾不过来。再加上还有一个自小由她一手带大的娟娟,几年不见想得慌。于是不顾自己老胳膊老腿,欣然前来给他们帮忙。

    丁母以前是学日语的,丁父是学俄语的,英文能力都有限,在温哥华入关换机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大家一致抱怨渥太华简直就是乡下,连一班直飞国内的航班都没有。丁信强说我们要看事物积极的一面,温哥华机场有中文服务,中国航班抵达时,会有专人举着中文路标引导,不必太担心。萧月英截住他说,你别净说这些没用的,赶快把常用语打印成中英文对照卡片寄回去。丁信强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于是老头老太太一路举着“需要签字的地方请指给我”、“我要热米饭”、“我在加拿大的住址是……”、“我想上厕所”等花花绿绿的小卡片,为了丁家的移民事业,跟白求恩反着走,不远万里来到加拿大。

“哦--”当丁信强在医院打电话向母亲报告新添了千金,老太太把这个“哦”字拖得老长。

“妈--,如今这社会,男女都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老太太不买他的账,“你别说国内不开化,国外更糟糕!女人嫁出去,连自己的姓都保不住。看看你们总督,伍冰枝多好听的名字,不都变成克拉克森夫人了?”

“妈,那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丁家。老祖宗有家训哪。”老太太放下电话之前还在嘟囔,“都是你们给闹出来的,非要住什么女王生公主的医院,瞧瞧,又生公主了不是?”

丁信强听到老太太的抱怨就来气,代人受过,还不能表白,一肚子委屈。他一直反对上这家医院生孩子,远不说,麻烦事还多,偏偏萧月英执意要去,执着得不像她自己。为这事,两口子还罕见地生了一回气。

2

事情开始于萧月英的肚子还没有挺起来,而她认定肚子里是个男孩的时候。

加拿大的医疗体制很麻烦,生孩子要先找家庭医生,家庭医生介绍产科医生,产科医生介绍生产医院。萧月英的产科医生跟丁信强一样反对她去市民医院,说路途太远,临产时风险增大。并解释说渥太华的医院分布是有科学根据的,萧月英完全可以就近入院。萧月英坚持说她就是喜欢市民医院,一定要去。产科医生为难地摇摇头,说她就住在东城渥太华医院总院的旁边,非要介绍她去西城的市民医院,没道理。

回到家中,萧月英对皱着眉头的丁信强说:“你得想想办法,市民医院多好啊,生过公主呢!我们去了可以为你儿子沾点王者之气。”“可是公主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是女王。”萧月英说:“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啊。你没见从四中出来的学生那个藐视一切的牛劲啊?唉,你不是名校出来的,说了你也不懂!”“是吗?北大都不算名校?”丁信强冷冷丢出一句,起身向书房走去。萧月英自知失言,急忙追上来,粘着他说:“对不起啊,好老公,我不是有意的。”丁信强说:“你也没说错什么。”萧月英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许生气啊!”“不生气。”“那你去想办法让我住进市民医院。”

丁信强暗自摇头,心想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动物。就说这家市民医院吧,他们来渥太华后的头一个郁金香节,就听说了有关荷兰公主的典故。他记住的是故事的来龙去脉,而萧月英却只把“市民医院”这四个字植在心里。

……时间回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荷兰被法西斯德国占领,王室被迫迁至加拿大首都渥太华避难。

战火纷飞的年代,公主殿下要为王室补充新鲜血液,荷兰人民无不欢欣鼓舞,不过这件天大的喜事却愁坏了公主身边的大臣们。加拿大法律规定,凡在加拿大境内出生的婴儿立即自动成为加拿大公民,而荷兰王室的不成文规定却恰恰不允许王室成员成为外国公民。

一时之间,两国政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加拿大政府迅速通过一项紧急法案,将渥太华市民医院一间产房临时赠予荷兰政府。1943年1月19日,朱莉娅娜公主在“自己的领土”上顺利产下第三个女儿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立即成为不是加拿大公民的渥太华居民。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荷兰首位没有出生在本土的王室成员。

两年后的春天,前线传来加拿大军队的胜利喜讯,加军从意大利转战荷兰,相继夺回海牙、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等主要城市,并最终赢得了荷兰的解放战争。1945年5月6日,加军代表盟军在荷兰接受德国投降。五月中旬,朱莉娅娜公主终于踏上阔别多年饱经战火的国土。庆祝胜利之时,正值郁金香盛开之际,荷兰政府当即决定赠送加拿大十万株郁金香。也是这一年,荷兰议会通过法案,将渥太华市民医院那间荷兰产房的领土主权归还加拿大。这样的领土转移,近乎孩子间的游戏,却闪烁着政治家智慧的光芒。

    又过了三年,也就是1948年,当年的朱莉娅娜公主加冕为荷兰女王。这位新上任的女王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下令此后每年赠送渥太华一万株郁金香。渥太华为答谢荷兰女王及其子民的深情厚谊,自1951年起开始举办一年一度的郁金香节,这个节日逐渐成为世界上最为壮观的郁金香盛会。作为节日的源头,每逢春末夏初的五月,市民医院便会淹没在郁金香的海洋里。

这不是关键,丁信强心里明白,萧月英选这家医院还有一个不肯说出来的近乎迷信的心理因素,那就是他们认识的两家人都在这家医院生了儿子。丁信强找到其中一家,要了产科医生的名字,又去家庭医生那里制造出若干理由,总算把萧月英与市民医院拉上了关系。

3

钟晓冉提着一袋婴儿服赶到丁家道贺时,秀秀衔着假奶嘴睡得正香。钟晓冉端详着小家伙,兴奋不已,压着嗓子惊呼:“她居然这么小!只有这么小哦!好可爱哟!”一转身从装婴儿服的塑料袋里摸出一把银汤匙,说:“洋人都送这个,说能带来好运!”

萧月英拉着她的手说你来就好,干吗这么破费。钟晓冉比萧月英小五岁,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愈发年轻。钟晓冉是萧月英大学同学钟晓兰的妹妹,姐妹俩都是美人胚子,她们与萧月英有着多年的交情,友谊源远流长,故事曲折动人。

“那就自己生一个啊。你们还真搞丁克家庭不成!”萧月英歪在床上微笑着说。“对了,你家老秦怎么没来?”

老秦其实并不老,比丁信强小了整八岁,但他生就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听说一上高中就被同学绰号老秦了。

“在家呢。他说你坐月子他来不方便。我可是等不及要看小宝宝呢!”

“这个老秦!他跟丁信强亲兄弟似的,哪里用的着这么多顾虑!”萧月英话锋一转,抱怨起医院来。“还坐什么月子呀,两天就被驱逐出院了。”

“这不是你选的医院吗?”丁信强不失时机调侃一句。

“去去去,这和哪家医院没关系,安省医院的规定都一样。”萧月英瞪他一眼。

“可是你这回羊水破得早,助产又受了伤,医生都说对身体不好呢。”

“那也不能怪人家医院啊。”萧月英依然不服输地说,“是我自己运气不好而已。”

丁母过来说:“不许跟月英斗嘴!她一生气把奶憋回去你喂孩子呀?”

丁信强立刻检讨:“是是是,是我错了。”萧月英摆出穷寇莫追的大度,笑笑说:“见风使舵很快嘛。嬉皮笑脸的,一看就不诚恳。”

“月英姐你知足吧。”钟晓冉插嘴说,“要换了我家老秦,打死都不肯低头呢。”

“男人还是有点刚性好。”萧月英含沙射影地说。

“住院也不是什么好事。两天就两天,也没什么啊。”钟晓冉怕丁信强听了萧月英的话不高兴,又捡起方才的话题。“洋人生孩子,不到一周就开车满街跑了。”

丁信强倒像什么也没听到,安慰气哼哼的萧月英说:“你这不享受免费医疗嘛!安省的健保系统也就管你这两天。加拿大医学院的教科书里,一定写着产妇两天就可恢复。可话又说回来,人家这两天管得多到位呀。别说医药护理,连孩子的配方奶和你的一日三餐也全包了。”

萧月英接着说:“就算不讲究坐月子,也得有个过程啊。这里倒好,刚生完就要你洗澡、运动。新生的孩子,眼都没睁就直接交给父母,除非你主动把孩子送进看护室,否则你就自个儿带着吧。”

“啊?那也得会带啊!”钟晓冉说。

“是啊,国内医院照顾的多周到啊。新生儿都在婴儿护理室,喂奶才抱给你一次。”萧月英说。

丁信强说:“那倒是,娟娟出生时,我在产房外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生了,护士只告诉我是个女孩,别说抱了,看都不让看一眼。第二天下午磨了半天才见着孩子。”

丁母在一旁插话说:“那都是老黄历了,国内现在也有很多医院允许丈夫进产房陪太太生产。”

萧家与丁家说起来算世交,但萧月英却没怎么见过她这个婆婆。萧月英的爷爷奶奶跟丁信强的爷爷曾经在一个部队转战南北。不过解放前夕丁信强的爷爷奶奶没有留北京,为了照顾老人转业回了地方,两家就此中止了来往。若干年后丁信强考到北京上大学,才把断了多年的关系重新续上。萧月英开始从奶奶那里不断听到关于丁家的传说。那一辈人纵马打天下的故事被时间涂上越来越浓厚的传奇色彩。她奶奶不止一次数落丁信强的爷爷:老丁糊涂啊!回什么老家!全国都打下来了,哪里不是自己的家?留在北京该多好啊!

萧月英后来明白奶奶是说如果丁爷爷在北京,十年动乱绝不会受那么大冲击。北京多少大干部啊,轮不到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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